公主本人没什么意见，来接她的洛阳吓了一跳，疑神疑鬼了许久。李璋五岁的时候是他亲自护送她与几位公主去的九龙书院，他很清楚她今年只有十三岁，但站在他面前的女人看着足有二十。不仅如此，与堯王朝传统的公主不同，她身量高大、神情冷漠，灵力之中都带着血腥味，他多看了两眼，她便拉下面甲，隐去了那张美艳的面孔。

他甚至不敢去猜测她那令人恐惧的美貌是天生的还是修为影响，他应该去质问柳生对公主殿下做了什么，可一来不值得为一个公主去冒犯书院的博士，另一方面，柳生的地位也今非昔比了，他根本没资格见他。

——在李璋参军之前，以九龙书院为中心，小有清虚天方圆万里土地笼罩于巨大的防护阵与幻阵之中，一百三十五日后云消雾散，一座万丈高峰耸然立于沃土平原。还未填充泥土和草木的山体以惨白为主色，万族生物尸骨清晰可辩，最下方的地基赫然就是三条遗骨泛金光的长龙，朱雀、麒麟、玄武龟等瑞兽堆积而上，接着又是鹿首金钱豹、六翼豪猪等奇珍，俱是修为强大，余威不消，最顶上是数百高阶修士的骨骸；这座史无前例的奢靡京观震惊世界，否则李璋即便有皇帝首肯，给她下绊子的人绝不会少。

九龙书院内部亦是剧变。原先的一祭酒两司成三司业以及所有身具品级的官员不知中了什么邪术，齐齐支持柳生上位；他当即宣布书院改制，与王朝关系由附属机构变为独立的合作方，更名九龙阁。柳生担任阁主，祭酒则扩大至九人，全都具备龙族血脉，应了“九龙”之名。

新九龙阁的办公中心也移至阎罗峰，京观从上而下阶级森严，柳生独居山顶，立璇玑殿。他在堯王朝原也是个名人，以倒霉、色鬼、老好人三项出名，倒霉在徒弟个个天纵奇才也个个英年早逝死前还留下烂摊子阻碍他升迁，色在见过一只路过的女妖都要帮一帮，老好人则是他常常在书院做和事佬以至于两头不讨好总没有特别待见他的派系。他的字画杰作也被这臭名声连累，纵然追捧者众多，也都只敢私底下偷偷传阅，然后扼腕叹息色字头上一把刀。

这一回也不例外。虽然这一代公主里没有“璇”和“玑”，但大家都知道是王字辈。当年李宏毅继位的时候特意召来神机宗宗主孟向明，后者说王朝如今阳气太盛，需要公主的阴气来调和一下，名字里带个王来助你是最好的，这些字大多也是玉类，适合女子。那孟向明刚刚克死师父上位，命很不错，胆子又小，李宏毅深以为然。

不仅是堯王朝固有的小有清虚天和宝仙九室天，其他真天从仙门到凡间都议论纷纷，说柳生必然是被色迷心窍，给那两位公主骗了，他们一心修道的怎么斗得过生来吃这碗饭的女人呢？又有人说果然女子不该抛头露面是对的，仅仅是在内宅就能将堯王朝搞成这样，再宽容些那还得了，诸如此类，数不胜数，顿时间清谈会遍地开花，大江南北世界表里流传着红颜祸水的传说，文人墨客修士走卒见面都要先批判一下世风日下，非王朝中人还会意淫一下王朝就这么玩完。

这些言论柳生用脚想都知道，但既然李璋已经走上了他所期望的道路，并不知为何以一种恐怖的决然通过了七大天兵的试炼，这些家犬的无病呻吟和流浪狗的眼红嫉妒又与他何干呢？

李璋跟着洛阳去清扫叫魂沙漠的时候，柳生在璇玑殿留下数个人傀代为发号施令，本体悄悄进入了成德玄隐之天。

太清宗现任宗主张世元单手捧着茶壶，驾轻就熟地烧好水，恰到好处地沏了一壶金顶云雾茶。中年男子笑得慈祥，走到柳生身边为他倒茶。

柳生道了谢，看了不远处平静地喝着茶的张天齐一眼，抬头轻声道：“张宗主时日无多了。”

“老夫天资有限，继承道统也不过是辈分高加上空长几岁，寿元将近不过是自然而然，柳阁主不必挂怀。”张世元豪爽一笑，“可若是柳阁主愿意多提供些方便，有生之年得见王朝倾塌，老夫死而无憾！”

柳生闻了闻茶香，满意地放下茶杯，微笑道：“据我所知，张宗主与王朝并无深仇大恨。”

张世元用那种很经典的“你这种人不懂我们男子汉大丈夫的情怀”的神色看他：“我三清宗为道门正统，却因李家背信弃义得寸进尺而沦落到如今蝇营狗苟为些所谓的‘贡品’耗费心神，李家不除，我等道统也到此为止了。老夫能凭努力到这一步已是心满意足，但是天齐，我唯一的儿子，以他的天资不该被物质环境所困！柳阁主高寿，定然知道天下父母之心都是一样的。我可以平庸，我的儿子不该继承我的耻辱！”

“那他继承了您的修为吗？”

“什么？”张世元愣了一下，点头笑道，“这也是他对我的回报。天齐生来拥有老夫的一身灵力，早在数十年前消化完毕，超越了我；但老夫并没有因此失去修为，这岂不是天底下最尊重父亲的孩子吗？他对力量的掌控速度……”

柳生幽幽地打断道：“在此之前，与生俱来父母同等灵力却不损伤父母自身修为的婴儿，只有堯王朝的皇子公主。如此看来，张师侄果真是成德玄隐天中兴之希望啊。”

张世元修炼天赋不高，因此情商比一般的莽夫高出那么一截，闻言不悦道：“柳阁主有话不妨直说。”

柳生还没说话，张天齐顿了一下茶杯，一对黑曜石般的眼珠子转了过来：“宗主为了给我造势，向来对外宣布我没有继承他的修为，柳阁主可以放心。我们不是堯王朝那种吃女人起家的宗门，即便是没有家庭，谁也都有几个女性友人——神眷者也不在少数，我的母亲就是一位。即使您不威胁，我们也不会声张的。”

柳生和张世元都安静了一会儿，后者显然是没想到神眷者女性有概率让“修为继承”变成“修为复制”。前者低头喝了半杯茶，温文尔雅地一笑，慢条斯理地道：

“你比你父亲适合当盟主。但是你又不如他，结盟的口号喊了那么多年，你们三清宗自己都没掰扯清楚，没有联盟哪来的盟主呢？张小宗主，你的父亲至少拉来了无忘山，算计神瑛使他‘机缘巧合之下’与你结交，你太清高了。”

“我从来都不想当盟主或者宗主，我志不在此，不感兴趣的事，我不会去做，又何谈做不做得到。”张天齐冷淡地抬起眼来，“我推举谢林。”

好一会儿，柳生那张温润如玉的俊雅面庞都只是微笑着，一双水墨般的黑眼睛像死物一样看着他。

柳生道：“那家伙油嘴滑舌的净会装傻，他当了盟主我才不放心。”

“我和神瑛都不爱多管闲事，他喜欢。”张天齐慢慢地说出了一些残酷的话，“他那样的人，闲事管多了，就没有办法放手了，一定会对联盟负责的。”

柳生被他逗笑了，长叹一声道：“你是半点没把老前辈们放在眼里啊！”

“我父亲尚且要避我锋芒，这二大真天若真有能与我三人匹敌的前辈也不至于耗费百年还没有结成同盟。”张天齐平淡地陈述事实，“柳阁主不是我们可以揣测操纵之人，太清宗无意置喙您在书院的谋划。我只需要阁主帮我一个忙，联盟就会与书院内外呼应守望相助，即便是相互利用也是给彼此多一个选择，不是吗？”

柳生微微一笑：“我本来就是来找谢林的。你比你父亲有自知之明，简直不像个男人，这样很好。”

张世元正觉得他阴阳怪气想要警告两句，被儿子按手示意闭嘴，晕晕乎乎地照做。

张天齐道：“最后一个问题。”

“说。”

“上清宗宋宗主收的关门弟子出身叫魂沙漠，如今姓柳。”

柳生当即冷笑一声：“先管好你们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