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道：“陛下方才问有没有作新词，最近的确没有，但不知去年中秋的陈作，陛下可愿一观？是为苏轼写的，或可作为方才所言的注解。写得不算好，化用也略显生硬，但勉强可以一看。”

皇帝道：“取纸笔来。”

皎皎写罢，将其交与宫人。皇帝看着那首词，沉默良久：“‘且共清风明月，任他两鬓成霜。’你很喜欢苏轼吗？”

皎皎道：“大抵相似之人总会多些欣赏，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但不管是像我这样天生残缺得来的，还是像他那样历经波折得来的，生命力终归是要差了些。喜欢自然还是喜欢，但若说最喜欢的，应该还是生命力旺盛的那种。”

皇帝道：“那便是李白了，朕听过那首《朝中措》。”

皎皎看了一眼梅任行：“是，我喜欢李白，很喜欢李白。”又道：“不过那首是更早的时候写的，而且对于人物心理把握得也不是很好。当时只是有感于他那句‘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所以写了这首玩笑之作。诗册出的时候正逢在外，没想到也放在里面了。”

皇帝看向一边：“太子那时未免也太过心急了，早知有诗册，也不必办那诗会了，听说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太子拱手：“是儿臣太过心急了，很多事情考虑得不是很周到。方才父皇说想要听词，儿臣知道梅公子善琴，不如让他弹来一听？”

皇帝微微颔首。太子吩咐道：“取琴来，要那张钢丝弦的。”

皇帝道：“哦？钢丝也可以作弦吗？”

太子道：“儿臣原也不知，请来乐师一弹，方知亦可。新得的这张钢丝琴声音大、余韵长，比之蚕丝琴，更适合宴会来听。”

皇帝道：“去后面把词谱和韵书也取来吧。既然要听《清平乐》，不如再作一首。词必称苏辛，苏轼有了，便写辛弃疾吧。”

皎皎有些犹豫：“您确定要写辛弃疾吗？”

皇帝道：“朕又不是那些凡夫俗子，需要你歌功颂德，你只管写便是了。‘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这点经书朕还是读过的。”

皎皎于是放下心来，接过词谱韵书翻看。琴也取来了，梅任行恭敬一揖，走到琴桌旁坐下试音，试了几个之后，忽然一顿。皎皎不由抬头看了过去。梅任行道：“没事，你写你的。”

皎皎点了点头，提笔蘸墨，在纸上打起了草稿。梅任行看着那弦上的倒刺，捻了捻指上的血迹。倒刺不是很明显，也不影响音色，还全在左手边，一看便是故意为之。自己一月未弹，琴茧有些薄了，但勉强还可以忍受，总好过得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于是暗吸了一口气，清弹起来，弹完前奏，唱道：

浮生如许，长是天涯旅。欲问行人何处去，翻似飞鸿穿雨。

诗酒还趁疏狂，能得几度新凉？且共清风明月，任他两鬓成霜。

末了，又是一段清弹。指上虽然剧痛，面色却是依旧，风姿不减，气度从容。忽然一只小手伸到了琴上，梅任行抬头，只见是一个衣衫华贵的小女孩，手上还拿着一支糖，连忙起身敛袖，向其一揖。

皇帝道：“泱儿，不要打扰梅公子弹琴。”

宋泱道：“爹爹，这个哥哥真好看。手也好看，声音也好看。”

皇帝笑道：“声音不能用‘好看’，要用‘好听’。”

宋泱于是道：“这个哥哥声音真好听。我还想听。”

梅任行心想，好听你个鬼啊，我都快疼死了。你还想听？怎么不让你太子哥哥给你弹呢？真能耐啊，给我放倒刺。风度风度，在外人面前，要保持风度。唉，要是只有皎皎在就好了，我肯定连哭带抹蹭她一身血。一会儿出去血都干了，还怎么逗她？算了算了，本来她就觉得拖累了我，还是别让她知道了。话说那太子是不是傻？我出事了，他难道就不会得咎吗？稍微一查就知道琴有问题啊。

宋泱的手伸过来：“我给你糖，你怎么不要啊？你不喜欢吃糖吗？”

梅任行后退几步：“承蒙公主殿下厚爱，草民确实不爱吃糖。”

宋泱似乎有些失落，但随即笑道：“没事，我还有别的。”说着回到了席位。

皎皎此时已经写完，正在誊抄。检查无误后，将其转交给了旁边的宫人。

皇帝看着递上来的词：“怎么比诗会上的还要快呢？”

皎皎道：“可能体质比较特殊，越轻松的环境下写得越快。若压力太大，或是催得太紧，反而容易没有灵感。七步诗虽不知真假，但那种写法对我不是很适用。”

皇帝笑了笑，吩咐道：“给梅公子送去。”

梅任行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的是：

少年鞍马，醉里归来也。无限江山无限画，风雨满天上下。

故国还似他乡，而今两鬓苍苍。写尽人间词句，始知世事荒唐。

本来词是后学的，写得一直不如诗好，但现在这首，写得就很好。壮志难酬，报国无门，确实很辛弃疾，而且化用得几乎没有痕迹，除了开头那句“少年鞍马”，基本上全是自己的总结。不过——也太实诚了吧？我的傻皎皎啊，将来一翻脸，这首词便是你指斥乘舆的罪证。算了，写得稍微差些，没准皇帝还会觉得是故意藏拙。这样也好，证明自己说的情绪残疾不是在编瞎话。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梅任行坐下，双手抚上琴弦。调子还是方才的调子，然而慷慨低昂，不似从前，转至下阙，愈加悲愤，直至最后的“写尽人间词句，始知世事荒唐”，终于忍不住合上双眼。少年英雄，老来绝望，还真是荒唐的世界、荒诞的一生啊。那人合上双眼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一行清泪顺颊而下，落在琴弦上，摔碎了。四处无声，悲风乍起。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嘶哑的“行不得也哥哥”，终于打破了这寂静。在座的妃嫔不知该说些什么，当然自从二人前来，也一直未曾说些什么，此时只好讨论起为什么大冬天还有鹧鸪跑出来，以及要不要抓来玩。

梅任行忙趁着这机会拭去泪水，起身一揖。

皇帝笑道：“看来所言非虚。好了，朕也乏了。不必行礼，都散了吧。”

众人散去，宋泱连忙上前，递来一个小碗，里面全是虾仁：“我剥的。怕打扰到你，剥得很小声，所以只剥了这些。”

梅任行退步拱手：“草民不敢。”

太子走上前来：“泱泱，人家不喜欢，就不要强求了，给哥哥吧。”

宋泱用手臂护住：“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天天给——”

太子喝道：“宋泱！”

宋泱抱着小碗跑远了。

梅任行道：“殿下这么凶做什么？再把我家皎皎也吓到。”

皎皎也过来了：“这琴弦上怎么有血？”

梅任行彻底忘掉之前不想让她知道的想法，故意把手伸了出去：“上面有倒刺，你看把我手给划的。哎哎哎，别哭别哭，我现在已经不疼了。早知道这样，就让你先看看再写词了，那简直非常适合写辛弃疾啊。”说着用手指为其拭泪：“来，废物利用一下，看我给你抹个大花脸。”

太子道：“所以你说她身有残疾，是假的吗？”

梅任行自顾自在皎皎脸上作画：“当然不是了。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她确实情绪残疾，可这副身体不是啊，一样会哭会笑。一点微弱的情绪起伏，便能让这副身体难受得死去活来。和你说个笑话吧，她以前每逢考试都会腹痛不止，一直不知道是自己紧张，还在那儿优哉游哉地给别人讲题，不知道试了多少次才知道不是饭菜的问题。我要是她的身体啊，肯定会觉得她也太不负责任了。”

梅任行对自己的画作很是满意，于是收了手，凑到太子耳边：“奉劝殿下还是少与我为难。你磋磨她，她多半不会放在心上。你磋磨我，她只会像今天这样。”说罢，行礼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