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的剑离家出走了(79)
此处无人打理,自然是一层脚印叠着一层,若是夏季,雨水丰沛,第二日那些乱七八糟的鞋印子便都被冲刷进草木之中了,但偏偏自从前两日那一场大雨之后,好几日不曾下一粒雨,于是这地也乱,草也脏,又是雾濛濛的天,远远的,只能看见密阳坡那小镇的一个影子,浅得仿佛油墨干了,由水晕开,于是根本分不清远方山脉与这小镇楼阁的边际。
但那行人,却仿佛心中自有方向一样,分毫不犹豫地朝着密阳坡而去。不一会,许是近小镇了,那太阳果真透过高远的天空落在他灰色的外袍上,也照亮了小镇边上的几栋破败草房。这里显然早已没了人烟,要再往镇里走,走过两条岔路,才能看见一条挂起的望子,也是这密阳坡头一个有人气儿的地方。
那人走进了这个挂着望子的客栈,坐下。
空空荡荡的客栈里仿佛真也没有了人一样,直到他敲了敲那桌子,才有人慢悠悠地从院内晃出来,问:“打尖还是住店?”
“看情况。”灰袍人说,“这镇上如今人怎么这么少了?”
“你来之前没听人说过?”店主问,动作一顿,倒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侃侃而谈:“这一路上都无人同你说么,恶人谷的那些‘山大王’们,为了让朝廷打来的兵没个落脚地,早把人都赶去昉城了,这镇上还留着的,除了老不死的、赶不走的,也就我这一家客栈和几个残废了。”
来人又用手指敲了敲木桌,道:“这里不是先贤故去的地方么?那恶人谷的人不怕遭天谴?”
“哦?”那店主人这下真起了兴致,笑着把椅子又搬近了一些,道,“你也懂些密阳坡的往事?”
“知道些传说罢了。”云慎道。
“确实。”店主人笑道,“也不能称之为往事,应当说是传说了,那些故事大都是不着边际的,现今也没什么人流传了。都是些什么在淯水之前的事情,说这千百年前,甚至数万年前,淯水原本是不存在的,良余山上的水都顺着东侧尽数倾泻至了海里,是那位神仙劈开了良余山,又一路劈到点苍以南,才有了淯水这条百姓赖以生存的河流,滋润万物,也生出沿岸的大小村庄城镇。”
阳光又斜了一分,落到灰袍人的脚边。
他轻声笑了笑,道:“同我听说的不差,据说这位神仙最终葬在密阳坡,我才来瞧上一瞧,此前也听说过这镇上人烟稀少,只是没想到,葬着神仙的密阳坡,分明汇着万丈日光,如此温暖,竟也如此……萧条。”
“神仙不神仙的,也不过是话本故事里一样的传说,兴许是假的,兴许是真有,那也是掐头去尾,夸大其辞。”店主人说,又回头望了一下街边的望子,道,“所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先给我来杯茶解渴吧。”灰袍人道,那店主已然起身了,他却仿佛意犹未尽,仍开口,追问,“依你所言,这先贤也不曾留下什么……墓碑、故居?”
“有的。”那店主回头,因为姿势扭曲,有些吃力地回道,“不过既不是墓碑,也不是故居,都是神仙了,就不是这些‘人’能留下的东西,客官若感兴趣,等喝了这杯茶,我带你去瞧上一瞧!”
“好,多谢。”灰袍人道。
店主人笑着挥挥手,示意不必感谢,便去沏茶去了,只临入后院的前一瞬,停住脚步,仿佛才想起一般问:“说起来,不知客官是哪里人,怎么竟也了解这密阳坡的古话?”
“在下姓云,名慎。”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仍平稳地答道,
“……是自天虞山而来。”
——
密阳坡果真是不剩几个人了,满地的日光孤独地由浓转淡,晚风比傍晚还先一刻到达,吹起了云慎的发梢,露出他那含着笑意,却又未达眼底的侧脸。
二人不过走了约莫十步路,一路上,只见到一个搬了把椅子在街上晒太阳的老人,什么招呼也不同他们打,爱搭不理的,云慎还想回头细看,就已经到了店主人口中的那个不是“人”留下的“东西”。
一块足有两人之高的石雕,其中一半沐浴在阳光之下,由那明暗的分界清晰地勾勒出了这雕的人像——
峨冠广袖,长发飘逸,单手执剑,又指着淯水的方向,似要劈山,怎一派英雄气概,正是那位劈山成江的“神仙”!
云慎在这石雕前站定,面上又显出些许笑意,道:“这确实不能是他留下来的。”
“是吧?”那店主也笑了,抱着胳膊,站在这早已没了香火的石雕面前,道,“不过是后人牵强附会,编出来的一个样貌,又立起来的一个石像。倒也做得精巧,瞧那样子,恐怕还不足百年呢,不过图个上苍保佑的兆头罢了。”
“是啊。”云慎又抬头扫了一眼,感慨道,“这庇佑苍生的石像仍在,密阳坡的人却尽数被驱赶离乡,何其悲楚。”
“那八成也是恶人谷那帮人发了好心,不然一块把这石像砸了,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店主人拿手指着这石像,开玩笑道。
闻言,云慎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道:“焉知是‘不曾砸’而非‘砸不了’呢?”
“这我便不知道了。”店主人干笑两声,道,“怎么,客官是特意来祭拜他的?我见你也不曾带什么瓜果香料,倒听起来很是在乎的样子?”
“不是来祭拜,就是自天虞山而来,听闻这位先贤最终劈开的那条支流便是天虞山以北的孟城,有心感恩,来顺道看一眼罢了。”云慎道,又挪回视线,仔细瞧了瞧,才转头,又冲那店主道,“我知道你们恶人谷行事自有一套,你放心,我并无旁的图谋,也不是朝廷中人,无意与你们作对。”
“原来——客官,你这就血口喷人了,我怎么——”
那店主人自然是勃然变色,后退半步,朝方才街边休息的老人看去。只见那原本躺在椅上的老人也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手里抄着个匕首,往这边走了两步。
但云慎神色丝毫不避让,也不去瞧那路上的人,而是坦坦荡荡地对着这“店主人”,把话接着说了下去。
“——此番前来,实乃是有事要同你们商议,各取所需,还望你转告你们的……‘山大王’?”他道。
“……我若是不肯转告呢?”
“那掉脑袋的是你,不是我。”云慎仍笑着,凌空点了点自己的脖子,道,“你若不敢就这么把我带进你们的老巢,也可先替我传句话,就说……‘你们运气不好,沈诘往营丘城去了,她若是真查出来什么,再同刘家商议,上报朝廷,你猜今上会不会松这个口,兴兵来犯?’”
他一连串把话说完了,说得既温和又明晰,面前的人却仍咬牙,看了一眼身后老人,梗着脖子道:“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同恶人谷传话,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是么?”云慎道,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还真止住了话头,反而侧身,朝着不远处那老人喊道,
“——若是你不知那泄洪之事,也当知晓那马匪之事吧!抓住丈林村那起子马匪的人,正是我!”
这一声喊,喊得是格外嘹亮,在这石雕四周的一小块空地上回荡了好久,才听见那老人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
“——跟我来。”
海边风大,密阳坡近海,因而也是。那风时而密,时而疏,吹动云慎的袍角,也仿佛有灵一般地飘扬着。云慎又站了一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也不曾说什么,便跟着那店主人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