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两清欢(39)
老夫只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可方许宁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回复。
或许,这里一半的人都等不到人来了。
“殿下,今晚回去后,明日便莫要来了。”老中医眼神浑浊,无一点神采。
他年事已高,在这场疫病暴发之前,早已隐居山林,本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到了晚年还要奔波劳碌,他何故这样做?
便是为了这一城的百姓,为了这些被疫病折磨的病患,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大夫,缘何会说出类似于放弃的话?
方许宁贝齿咬住下唇,心中有如针扎——
这些人恐怕就算等到太医来,也来不及救治了。
“那他们怎么办?”她颤声问道。
“他们?”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老大夫突然停顿一下,“便只能等死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走,怎么还是会到这个地步……
她将染病者隔离出来,让城中还未接触到疫病的百姓幸免于难,可这不等于她要将这些已经染上疫病的百姓放弃,她一直以来,都在想办法救他们,想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们。
难道这样做是害了他们么?那自己有是什么,是间接导致他们丢掉性命的罪魁祸首么?
方许宁继续手上动作,将药上好便离开大厅,前往禅房。
等她到时,张洛水正好醒着,他静静地躺在小木床上,因为脸颊过于削瘦而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眼中的空洞感也愈发吓人。
原本两个人的禅房现在只剩下张洛水一人,原先那人昨晚咽气了,今日早晨被人发现才拖出去。
张洛水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不用看便知道是谁来了,现在除了方许宁会来看他,其余人都不愿再过来了。
如今他被困在这小小的禅房中,对来往人的情绪变化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身边那张木床上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再加上最近守禅房的那两个医者兴致明显比之前要低迷,他能察觉到,染上疫病的人,情况都不容乐观。
“姊姊……”张洛水此时的声音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嘶哑又微弱。
只是一晚没见,他的嗓音就发生这样的大的变化,方许宁不敢细想,再过两天,他还能不能再讲出话来。
“我在这里,”方许宁这些日子能说的已经说了,只能握住他的手,将他冰冷的手死死抓住,试图给他在传过去一点温度,“我陪着你呢。”
“好累啊姊姊,身上好痛,晚上疼得睡不着……”张洛水无意识地喃喃着,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想抓住面前这个能陪在他身边的人。
他虽疼痛难耐,但心中憋着一口气,他答应过爹与姊姊,要再等一等,等太医过来救他,只要自己撑下去,爹与姊姊就不会伤心。
自己已经这样了,不能再让他们担心了。
方许宁眼中泪光闪烁,她看着这个身形消瘦的孩童,满是心疼。
“但是我答应了爹,要活下去,不能让他失望。”泪水自耳畔划过,但他却勾起嘴角,好像这一刹那感受不到疼痛了。
“一定,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他顽强的挣扎着,不肯向病魔与死亡低头,方许宁也被这样的意志感染,心中本欲松懈的那根弦又再次绷紧。
按照方才老大夫所说的,明日他们或许便会放弃这里的人,至少已经搬到禅房里的人他们不会再插手。
可事到如今,禅房中的人已经远超外边症状较轻的人了,若是放弃,这么多人便会如敝履一样任其自生自灭。
若是这样做,那便与方许宁最初的期望背道而驰,她也没办放当真就置之不顾。
她闭上眼,眉头微微蹙起,像是下定决心。
张洛水似乎察觉到什么,身体快于心中所想,他竭尽全力挪动身体和方许宁拉开距离,可他哪里能快得过身体康健的人。
只见方许宁拿过放置在一旁用来裁剪纱布的剪刀,狠狠划过雪白的手臂,血珠顷刻间便渗了出来,在张洛水愣住的空档,又将那道血口附上他破掉的脓包处,死死摁住张洛水想要抽离的胳膊。
“姊姊!你做什么!”震撼之下,他甚至难得有了几分精神,说话间听起来竟然中气十足。
眼见着脓水与血水彻底融合在一起淌下来,方许宁才将手收回来,到了这时,她又抬手将覆在面上足足三四层的棉布取下来。
没了几层的棉布束缚,呼吸终于轻快起来。
“这样做,自然有我的打算。”方许宁抽了条纱布缠上胳膊。
这几天下来,她已经能熟练包扎伤口,单手包扎更是不在话下,甚至还能分出神来与人开玩笑:“你若是心疼姊姊,可要撑住了,毕竟我可是拿你的伤弄的,你若是出事我岂不也跟着一道没命……”
张洛水瞪大眼睛,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样作践自己又无比理直气壮的。
“莫要讲这种话啊!”他觉着还是不能拿自己的性命随意玩笑。
“可只有这样……”才能救你们……
第33章
“才能什么?”张洛水疑惑。
“没什么。”方许宁笑笑,不作解释。
你们已成了弃子,若是没有一个身份高贵的人和你们一样,身染顽疾,就不会再将时间与精力浪费倾注在你们身上了。
思及此,方许宁眼孔阴影加深。
凭借现在的自己,无法让人信服,说到底她只是一个空有身份的公主罢了,没有实权,不论说什么都是空的。
若是……
方许宁不禁设想,若是来的人是太子哥哥,是不是就是不一样的局面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升起,这也是她无力推翻的,历史往来,也没有哪个女子能像男子一样,手握重权,叱咤风云。
思绪渐渐飘远,手中刺痛唤回不知已到了哪方的神思,这才惊觉自己已拳头握紧,指甲浅浅刺进掌心。
还有两日,方许宁靠坐在临着张洛水旁边的木床上,总归已经准备强行染上疫病,这张床榻自上一个拉去火葬场后有没有清洗过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自今日起,我便可以陪着你了。”方许宁倒是乐观得紧。
精神长时间处于紧绷状态的张洛水,最终还是只撑不住卸了力,他躺在床上,无力回应隔壁的冷笑话。
或许是涨破的脓水起了作用,方许宁手上那道口子不消半个时辰便肿胀起来,形成一个圆润小巧的脓包,伴随着热毒一阵阵袭来,她不知不觉间便昏睡过去。
待到再次醒来,已是两个时辰后,负责禅房这边的医者已经不再将重心全部放在这里,自上一趟过来查看,之间足足过了两个半时辰,甫一打开房门,便见着乐安公主没了面纱躺在过往染上疫病的患者躺过的木床上。
他吓破了胆,来不及号脉便跌跌撞撞跑出去叫人。
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赶来,眼细如他一眼发现公主手腕上那快渗了血的纱布,脚下一软往后跌去看看被人扶住。
“师父!快去瞧瞧公主殿下!”年轻的医者心中挂念着方许宁的安危,没察觉到他的师父眼中的惊惧。
老大夫看向方许宁,只觉着毛骨悚然。
这个公主这么做是因为自己方才言语中要放弃禅房这边的人才做的决定罢。用自己的安危来威胁他们,强制他们重视这边的人。
她不愿放弃任何一个人。
从这些天的相处中可以看出,乐安公主是个心系百姓的人,她身居高位,没被急功近利,喜好阿谀奉承的人蒙蔽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