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绕到机械人背后，敲开她的后脊椎：“不是芯片坏了，你的神经系统老化，考虑芯片暂时取出把身体拿去修复吗？不然会很疼。”

“啊！”女机械人仿佛受到惊吓，“那......那我会不会死啊？首领我想再考虑一下......”

“不会死的，”首领挥挥手，“想好再来吧。”

又有人道：“首领，我应该也是零件老化了，太空什么时候来人接我们啊？我听说外面的普通人已经全被迭代病毒感染了，地球不能呆下去了。这位长官，你从别的基地来时看见的情况怎么样？你们那有太空的消息吗？”

戴月来：“......”

“其他基地也在等待。”首领接道，“不要拥挤吵闹，一个一个来......”

一群看起来森然可怖的机械骷髅的大概各自都出了毛病，行动磕磕绊绊、笨拙地排成一条长队。队伍间交头接耳，又都打量起戴月来：

“他这么年轻，可真好看，但是脾气不太好的样子，露西，你敢过去和他说话吗？”

“好看有什么用，和我们跨物种了，要去你去。”

“......算了，指不定还跨性别了呢，这年头跨性别也不好处对象。”

......

戴月来：“......”

人造日光不像真正的太阳一样东升西落地移动，只有光线明亮在逐渐变化。这个时代有先进的太空科技、高超的克隆技术，医疗、通讯、交通、建筑、人工智能，乃至思想自由都达到了人类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水平，但又在许多方面，不加遮掩地显示出与文明进步完全背道而驰的落后和窘迫。就像一位簪金戴银的美人身披褴褛衣衫，美人的鞋子是破草鞋，但手里的刀是精钢，枪是大狙，这种诡异的矛盾感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日光最盛，时过正午，最后一位排队“看病”的机械人紧紧握住首领的手，往首领怀里塞了一只玻璃罐子：“太感谢您了，一点小心意，祖传手艺，反正我也不能吃......”

那是一罐酱咸菜。

戴月来肚子可耻地叫了一声。

首领把玻璃罐往地上行李包边一放，拍拍手走向戴月来：“没事了，走。”

戴月来拍去满肩粉白花瓣：“东西不拿？”

首领径直朝花林里钻：“不用管。你一定饿了，跟我来。”

花林中的土上落了厚厚一层花瓣，早上那几个在林中干活的机械人也不见了，如果不是一抬头看见的是波光晃动的湖水，戴月来根本不能相信这里是在水下。

“这是果林，能长桃子，梨子，樱桃......哦，前面是玫瑰花。”

戴月来顺着首领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大片红色的玫瑰争相盛放着，玫瑰田旁边有一座小巧的独栋楼房。

花田小道间有零星行人，这些机械行人朝更远处一片银白色反光的建筑物走去。

“那是蔬果棚，整座城市唯一的新鲜食品供应基地，”首领指了指玫瑰田旁边的独栋建筑，“这是唯一的餐厅。除了我和三花，没有其他人需要食物，所以餐厅其实也是不营业的，不过很巧，我前些天刚在这里做了一个智能服务器。”

戴月来跟着首领在“餐厅”外面的露天餐桌上落座——餐桌上已经摆满七碟八碗！

戴月来震惊地看着热腾腾的一桌子菜，目光复杂地抬眼看向首领。

首领：“没有服务人员，没有机械续生人，是专用的机器人做的。基本都是素食。每份量很少，因为平时都是我一个人来吃。”

人造日光裹挟浓郁的花香洋洋洒洒、扑头盖脸浇下来。首领脱去脏了的护腕和指套：“我每天上午会到这里来，因为凯撒和三花不喜欢很多人挤到家里。‘病’不能不看，因为我觉得他们也是‘人’。”

首领用雪白的餐巾抹去指间的机械油灰，忽抬眼问道：“你觉得克隆人是人吗？”

戴月来：“......你是克隆人吗？”

“......”首领皱了一下眉头，旋即又弯起眉眼笑了，“你觉得我是克隆人吗？”

戴月来抿了抿嘴唇，静静地望着首领那双盛满辉煌日光的、浅色瞳仁的眼睛。

首领放下餐巾，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十指交叉搁在桌面，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蜿蜒到手臂，定目仔细看，能清楚看出来他皮肤下流淌的是滚烫的血液，胸腔里跳动的是蓬勃的心脏。

首领看着戴月来的眼睛：“那你觉得，我是人吗？”

“......”戴月来摸起一只空碗，为自己捞了一碗鱼汤。

“就算你说我不是人，饭也还是可以吃的，”首领笑道，“因为我觉得你是人。”

戴月来谨慎地咽下一口鱼汤，想了想：“为什么，为什么刚才没有人认得我，你做的那个‘皮肤’，没有人见过吗？”

“才做出来，没人见过。”首领没有一起动筷子的意思。他肩背端平地坐在餐桌前，穿着一身不规不矩的背心工裤，看气势却好像坐在国际议会的主席台上，“我从小在太平洋中心岛城长大，21世纪末出生，上过联大，三年前毕业入职生科哲办公室总部，大概半个月前，迭代病毒爆发前夕，总部派我来到这里。”

戴月来抬眼：“来干什么？重启废弃的合作项目？修复这些机械人？”

首领想了想，敛去一些笑意：“不。来毁灭这里。”

戴月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首领微微皱起眉头：“来毁灭这里......我接到的指令是销毁这里所有的‘人’，因为这里的机械智能资源会被大椿集团恶意利用，如果不销毁，他们有一天会携带病毒冲破蓝釉隔离层，去毁灭人类在太空的家园。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戴月来轻轻摇头：“不明白。所以呢？你发现这里的机械人也是有生命的，所以不忍心下手......”

首领轻轻笑着摇头：“不。你......你了解克隆续生技术吗？”

戴月来：“我正打算去向我的朋友们了解了解，如果你把他们放出来的话。”

首领：“我听说，以当前技术，非濒死状态下不必要的克隆续生，在记忆移植阶段有很大的风险性，本体或克隆体可能会受到记忆损伤。”

戴月来手里的汤匙一抖。

就听首领一字一顿，缓缓道：“我是真的不认识你。我检查过自己的身体，我认为我不是简单的编程记忆载体。就算我是克隆体，我移植的也是一个真实的人的记忆。”

戴月来也挺直脊背，浑身紧绷地端坐起来：“你......”

“可是我的记忆里又好像有你，”首领定定看着戴月来，眼中也露出一丝困惑，“在昨天晚上之前，我还不知道会是这样。看到你之后，我觉得我们应该是认识的。你认识我，是吗？”

戴月来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首领微微笑了：“看来，你认识的是我的身体。你觉得‘我’不是你原本认识的那个人是吗？”

戴月来凝眉注视着首领：“我的哥哥，叫周静水，他已经离开地面了。”

首领愕然：“你的哥哥？也姓周吗？”

戴月来：“我的哥哥不叫周处，也不是21世纪末出生，从来没有上过联大，你没有听说过2021年样本的事情吗？”

首领摇头：“没有，那是什么？”

戴月来觉得自己没法解释这一切，而面前这个首领似乎比自己还要糊涂。

“可是我觉得我不是别人。”首领深深皱起眉，一瞬不瞬和戴月来两相对视着，“我那么想亲近你。如果这具身体是你哥哥，或者你哥哥的克隆体，而我是一个外来的灵魂，那我能是谁呢？”

戴月来：“我的哥哥也不想亲近我。”

首领沉思着：“......也对，那这么说，我果然也是一个东拼西凑起来的克隆人。”

“也？”戴月来眉头一动，观察着首领的表情，缓缓沉吟道，“你......你是想，怎么亲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