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71)

作者:韫枝 阅读记录

等等。

北疆。

她的眸光闪了闪。

一个念头遽然从心底里闪过,如奄奄一息的火苗,让她瞬间又握紧了。少女仰起脸,看着站在夜色中的男人。他亦是垂眸,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即便是穿着沈兰蘅的狐裘,冷风仍吹得她面色发白。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可否……帮我寻找身在北疆的兄长?”

她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兄,兰旭兰子初。

一提到这个人,沈兰蘅的面色沉下来。

在青衣巷时,沈兰蘅与兰旭,一向不对付。

兰旭性子温和,儒雅文气,沈兰蘅虽飞扬嚣张了些,但二人总归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那日他去兰家递婚贴,恰逢兰旭抱着书卷从廊檐下走过,兰老爷子将沈兰蘅的婚贴一撕,指着堂下的兰旭道:

“吾女嫁夫,当觅子初这般饱读诗书、腹有经纶的郎君,绝非尔等纨绔之辈。”

听到这话,兰旭也徐徐抬眸望了过来,两名少年恰好对视上,旋即,兰旭朝他温雅一笑。

就是这一笑,年少气盛的沈兰蘅总觉得,对方这是在挑衅自己。

他便也睨向那个药罐子,灼灼烈日将少年衣衫衬得愈发单薄,兰旭一袭白衣如雪,眉目之间,隐隐有着久病的恹恹之色。

择婿当如兰子初?

沈兰蘅嗤笑一声,显然没把这个情敌放在眼里。

直到一日,兰旭拿着他那张被兰父退回来的婚贴,走到他跟前,一本正经地道:

“你这句话,骈文不工整,这句话行文不通顺,还有这句……”

然后沈兰蘅没忍住,把兰旭给揍了。

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沈兰蘅显然不是君子,他不光动手,还动口。兰旭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他,灰溜溜地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郦酥衣忧心忡忡地坐在兄长病床前,兰旭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语重心长:“沈兰蘅,小人也。”

说罢,又晕了过去。

急得小姑娘差点哭出来。

不过她不知道,后来元宵佳节,沈兰蘅偷偷翻进她的小院子。

少年一袭紫衣翩翩,坐在房顶之上,看着院内踯躅不已的少女。

他刚一来,就听到郦酥衣说:

“阿姐,你说……我要什么时候甩了沈兰蘅?”

“我不喜欢他,但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将他狠狠抛弃……可是我现在突然发现,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他,我甚至还觉得他很可怜……”

房顶上,他的手中,紧攥着那根郦酥衣白玉簪。

这根簪子是半个月前,他带小郦酥衣去逛集市,她多看了一眼的。沈兰蘅知道她喜欢,攒了大半个月的银子,终于赶在元宵节之前买来送给她。

“啪”地一下,袖子中的白玉簪突然断了。

锋利的簪尖狠狠刺向少年掌心,他手指颤抖,震惊地朝院中望去。血珠子顺着袖子滴滴坠下,少年却未感到分毫疼痛。他手指紧握着,身体止不住地发颤,震愕、愤怒、后知后觉地顿悟……所有情绪一下涌上心头,冲上脑海。

他恨不得立马冲下去,质问她,为何要这般戏弄自己。

这样戏耍他、捉弄他,这样欺骗他的感情,很好玩吗?

这一刻,他是恨郦酥衣的。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少女青稚的面庞上时,他的满腹怒火却又变得无从宣泄。院子里,少女手里提着他送的兔子花灯,打扮得也像个白白糯糯的小兔子,可爱动人。

她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未施粉黛,却像个小玉人似的漂亮干净。

紧接着,她以最天真烂漫的语气,说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我喜欢的,应当是子初哥哥那样的男子……”

兰旭,兰子初,那个小病痨子。

是夜,星子满天,沈兰蘅生着闷气,兀自牵了匹马跑出城。

原本约定好了与她在兰家后院见面,但他着实再没有那个心思,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句话: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那般的男子……

他纵马奔到郊区,一口气跑上青衣山顶。

郦酥衣,就是个小骗子。

沈兰蘅在外面如行尸走肉般过了整整三日,三日后,气终于消了些,他这才牵着那匹马缓缓走回城。

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会儿见到她,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谁知,城门外,百姓们却传着兰家被查家的噩耗。

“听说是贪污,就是元宵节当晚出的事。听说死了好多人呢,血都流了整整一地,兰老先生入狱,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沈兰蘅牵着马匹的手一僵,整个人如遭雷劈。

元宵当天,出的事。

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他纵马一路狂奔,竟忘却了喘息,少年慌慌张张地跑回兰府,看着满地狼藉,空气中依稀残存着鲜血的腥味儿。

似乎有血水蜿蜒,至他的脚下,光秃秃的树影落在沈兰蘅青稚的面庞之上。

“郦酥衣,沈兰蘅。”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郦酥衣,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郦酥衣,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郦酥衣,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

记忆呼啸,寒风席卷。

无边夜色里,沈兰蘅闭上眼。

玄灵山顶的风声比山脚狂烈上许多,摧残着周遭光秃秃的老树,亦将他的墨发拂得翻飞。

四年过去了,他的眉目愈发锋利,俨然褪去了当初的青稚之色。当年听闻她流放到北疆,他便不顾家里人阻拦,义无反顾地从了军,去了条件最为艰苦苛刻的北疆。

他一边找她,一边一路往上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四年,他几乎将北疆翻了个底朝天。

这四年,他亦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勇敢。

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可以在天际翱翔,亦可以为身侧之人遮风挡雨。

他腰际的尚方宝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住心爱之人。

为了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这四年,沈兰蘅无不是在悔恨中渡过。

他痛恨自己,当年若是再成熟些,若是没有发那次小脾气。

若是能在元宵节与她赴约。

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虽然护不下整个兰家,但哪怕是拼尽这一条命,也要在那群豺狼虎豹似的官军手里救下她。

夜幕深深,空中忽然飘了些碎雪。郦酥衣转过头,却见身侧男子紧抿着唇线,一言不发。

他闭着眼,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喉结坚实,微微滚动。

原以为,沈顷是怕她一直在马车中憋闷,想带她去林中透气儿。却不料,二人正相携走着,只见不远处杂草微抖,身侧之人竟倏尔放箭,竟射中了一只兔子!

郦酥衣愕然:“郎君?”

沈顷伸出食指,同她比了个手势:“嘘。”

对方掌心温热,郦酥衣就这般任由对方牵着,看着他将那只射中了腿的兔子从箭上拔出来,而后提溜着野兔的耳朵,带着她朝前方跑去。

她一路跟着沈顷,没问要去哪儿,只觉两侧生起簌簌的冷风,宛若一把锐利的尖刀拂面,将她两颊刮得生红。

对方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停下来。

郦酥衣身子弱,体力不足。

看着男人拾掇干木柴的身影,她一边顺着气,一边下意识问:“郎君,我们为何要跑这般远?”

不过是烤一只兔子,何必跑这么久。

甚至跑到连魏恪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去。

“避人。”

沈顷淡淡垂眼,生着火,声音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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