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那么迫切地想知道自己是谁，可现在真的知道了，却一点都没有获得真相的满足。甚至连受到冲击的悲恸和痛苦都没有，只有一片被情势绷得死紧的麻痹。

殷幸头脑空白，张大嘴巴难以接受地望着他。封春也在后视镜中露出震惊又疑惑的表情。

只有4567垂落目光，听着他接受自己的宿命，心里涌起陌生的酸涩和不甘。

“研究所里人工培育的实验体都会携带自衰基因，我也不例外。自衰基因会在十八岁时忽然发挥作用。我注定会死在十八岁。”

周夜声顿了一下，“但我不清楚自己的生日具体在哪一天。”

或许还有一两个月，或许是一两周，或许更快，就在今晚。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等待实施更好的方案，每一秒钟都不能浪费。

如果穷奇的血脉中真的流淌着灾厄，那么同样应验在他身上。他从出生起，就在让身边的人不断遭遇危难。

如果命运真的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他无法再挽回曾经因他而死的人，那么起码在他的生命结束之前——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虞晓再成为其中的一个。

“我一定要找到他，把他带回大海。”

周夜声说，“抱歉，就当是我的遗愿。”

暴雨如洪流般冲刷车窗，和车内沉闷的寂静对比鲜明。

封春猛地把油门踩到了底，单手握着方向盘抹了把眼睛，“靠，你别说这么丧气的话！”

4567一个后仰，心惊胆战地贴在座位上，“你握好方向盘……”

殷幸缓慢地反应过来，一脸空白的表情逐渐变得悲壮，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他妈的，死就死！谁让你是我老大。”

**

进出天池的道路已经封锁，他们从崎岖的小路抄近道横行。旧城区水位高涨，低矮的棚房已经被冲塌了，救生艇在黑夜中艰难地穿行，有居民站在房顶上等待救援。

城市与往常见惯的大不相同。在他们来的路上，已经有两个区相继停电。黑暗像瘟疫一样蔓延。

黑暗原本是夜晚的常态，但在这样暴雨交加的夜晚，在习惯了灯光的人们眼中显得尤为可怕。市中心和高新区还有备用光源，往日灯火璀璨的高楼大厦也熄灭了大半。

那之中耸立的夏氏集团大楼也不复往日辉煌，只剩下零星灯光。厚重的积雨云在市中心上空聚集，伴随着闪电的光网逐渐形成可怖的乌黑漩涡。而漩涡的中心，下方正对着夏氏大楼的方位。

“你确定虞晓就在那上面？”封春问。“怎么知道的？”

周夜声回答不上来。他没有任何精神体感知能力，但就是无比确信。只能归结于直觉这种虚无飘渺的说法。

焦灼的等待中，目的地越来越近。周夜声一只手握住车门，在封春一个漂移把车尾甩向大楼时，果断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殷幸深呼吸平复狂乱的心跳，在Season准确的报点中，抓准时机下车，不出意外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起来，“老大等等我！”

“速战速决！我在下面接应你们。”

封春探出头大声喊，“在台风把我们连人带车刮走之前回来！”

副驾驶门在这时打开了。4567出人意料的也跳下车，顶着狂风和大雨，银白的长发被吹成扫帚形状，却亦步亦趋地跟上他们，“我跟你们去！”

殷幸诧异地回头，脚下打滑差点再摔一跤。4567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从没听老大说起过你。你跟虞晓很亲吗？”他不解地问。“上面很危险的，说不定会把命丢在这里。”

4567难以言喻地摇了摇头。

他其实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上来。或许是穷奇的话，又或许是这只弱小人类的勇气，让他感到不明觉厉的震撼。

“等救出人鱼之后，”他问殷幸:“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

“我想要像人类那样的拥抱。”他说。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弱不禁风，殷幸本以为他是异管院深藏不露的异能者，听到这话才开始怀疑他的身份。

但在这种情景下，有人愿意跟来帮周夜声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了老大，他咬牙点头，以身相许，“好！”

“……”Season发出一阵杂乱的电流声。

楼下大厅里是紧急避难的人群，比起平时大集团井然有序的管理，更有利于他们趁乱混进去找鱼。

他们避开安保队的巡视，低头地穿过纷乱的人群。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4567双眸亮起幽幽的暗光，摄魂术生效。水族箱里的观赏鱼忽然自发地游到一处，用身体组成一只巨大的箭头，指向高层专用电梯。

“谢谢。”周夜声低声说。

他快步走入鱼群指引的方向，逆行的动作引起了安保员的注意。4567不动声色地放出精神体，魅惑的狐尾拂过他们的眼睛，普通人类难以抵抗精神控制，变成听凭操控的傀儡。

“人鱼在哪里。”4567问。

面面相觑。他们只是负责外部安保，对高层的动向并不知情，只是十分听话地让开了路。

周夜声走到电梯前。这部专用电梯甚至不显示楼层，很可能只有一个目的地。当他伸手去碰按键时，电梯门冷不防地自动打开了。

虞桦英站在电梯里，寂寥的视线和他撞了个正着。

周夜声退了一步，握枪的手背到身后，“院长。”

他们凝神相望，没有说明什么，但对他的来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虞桦英说，“你执意要去找他是吗？”

不等回答，他拿出大衣下的袖珍手/枪对准了周夜声。

殷幸跟上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惊呼：“院长！”

而周夜声的反应比他想象的更快，被枪指着的瞬间，以迅雷之势抬高他的枪口，用左手夺了他的枪，卸下弹匣。

虞桦英手中一空，便听见子弹落地的撞击声。他看着眼前的养子，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在异管院培训的数月里，周夜声身上的战斗天赋已然被释放出来。即使被基因锁封住了精神体，他也不可能再变成从前那个与世无争的科研人员。

虞桦英说，“你没有能力跟夏氏作对。”

“我从没想过要跟他作对。”

周夜声恳切地说，“院长，我只想把虞晓带回大海。”

“十八年前，是他亲手把我交给您的。他救过我。即使我的生命并没有什么价值……”

他顿住了，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让虞桦英明白，虞晓的存在对他有怎样的意义，有多么的重要珍贵。

或许在虞桦英眼里，他从始至终只是个无知的孩子，是一个将死的实验体，做出这样冲动的选择，只会显得他更加缺乏人类的智慧。

他定了定神，决然道，“我不想伤害您。但我无论如何也要去。”

僵持的几秒钟，殷幸紧张地看着他们，甚至不知道万一动起手来，自己该怎么办。毕竟虞桦英也是养育他的恩人。

最终，先有动作的人是虞桦英。

“任何人的命都不会没有价值。”

他摘下职工卡，扔到周夜声身上，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错身而过时，沉声道，“电梯要刷卡才能启动。去顶层。”

**

时间浓稠地聚集在身体周围。虞晓闭着双眼，安静的一动不动，像只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

他将精神力覆盖整栋大楼，察觉4567正在靠近，可能是与他相关的行动。但与此同时，他却感受不到周夜声的精神体。

这表示周夜声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陷入昏睡之前，他和周夜声正在经历一个不容乐观的场景。既然他被如此针对性地困住了，周夜声的糟糕处境也不难想象。

感知他的心情，海洋的能量正在向他聚集。原本一场普通的台风，迅速演化成百年难遇的暴风雨登陆。

对恋人的担忧和被暗算的恼怒，变成笼罩城市上空的乌云。漩涡中心积蓄的能量降下时足以劈开整栋大楼，破坏这只狭窄的容器更是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