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堂(56)

作者:畸人 阅读记录

他想,心是一所空的房子,喜欢一个人便请她到房子里来共同生活,分手了便是请她搬出去,把行李统统打包归还,花上一段时间清理她住过的痕迹。可是人走了,东西也丢走了,偏偏这房子里总能冒出她的影子,影子是虚无的东西,赶也赶不走。或许只能等到另一人住进来,创造新的痕迹,那旧的便也就淡了。

这晚,越珒竟又梦见了泠心蕊,他已经有两年没有梦见她了。她刚走的那一年,他几乎是隔三差五的梦见她,都是美梦,醒来之后才意识到,梦都是反的。

梦里永远都是冬天,他们相爱分离也都是冬天,飘着雪,雪花砸在身上都是痛的。

他醒来的时候才五点钟,一身的冷汗,索性去浴室冲了个澡。陈妈觉浅,起来伺候道:“大少爷喝杯咖啡提提神吧。”

越珒往意式浓缩咖啡里面兑了一口威士忌,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前,伏在阳台看花匠修理花圃,天还未亮,那花匠像一只黑熊似的蹲在草丛中。

他现在格外的想她,迫切的想听见她的声音,可是她应该睡得正酣,他又不忍吵醒她。起得早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孤零零的,有一种末日感。

朱丹和琉璃说了一夜话,醒来的时候日晒三竿,孔太太在楼下不知和谁聊得火热。

琉璃醒来以为是越城来了。蹬蹬蹬小跑下去一看,沙发里坐着的是顾越珒,手里擎着玻璃茶杯,正与她四目相对,见是对方,眼底都有些失落。

琉璃撇嘴道:“顾大少爷早啊。”

“借你一夜,该把我的人还我了。”越珒笑着说,眼睛看的却不是她,黑眼珠子向上看着——是站在她身后台阶上的朱丹。从越珒和孔太太的角度来看,她们像是一个身子上长出了两个脑袋,两张倦容,头发凌乱。

琉璃翻着白眼道:“怎么就成你的人了,又不是旧社会里的丫鬟签了卖身契给你,男未婚女未嫁的,你倒是把我们家朱丹吃死了!”

孔太太皱着眉头觑着她,手指在空气里戳了戳,“顾先生侬覅跟伊计较,伊嘛刚刚睡醒,牙也弗刷,脸也弗洗,嘴巴臭着唻。”

琉璃不服气,转过头说:“我怎么嘴臭了?朱丹你闻闻。”

她朝着她哈气,朱丹微微蹙眉道:“还好。”

这话本就是安慰她的,哪里有人起床之后嘴里还是香的?

琉璃见她的表情有些勉强,心里发虚,自己朝手掌上哈了口气捂到鼻子上嗅了嗅,难为情道:“嗯……确实还好。”

第六十三章

“净出洋相。”孔太太看不惯她这样的邋遢,像是被臭抹布擦了眼睛一般难过,又不好在客人面前发作,只好主动去替她们倒热水挤牙膏,在水池边悄悄拧着她的胳膊道:“死丫头,拿我当老妈子使哩!”

琉璃连忙撒娇道:“哪家老妈子有你这样高贵的气质,等我嫁人了,姆妈你就是阔太太嘞。”又举起她的手道:“到那时我给你买上一枚十几克拉的大钻戒,再做一件狐狸皮大衣,乖乖,以后你还不得在酱油弄横着走。”

孔太太没好气道:“侬嘴巴迭能讲,还横着走,我又不是螃蟹唻!侬看看,人家朱丹都在笑你呢!”

朱丹连忙低头刷牙。

“洗完了赶紧上去把衣服换换头发梳梳,蓬头垢面的,小疯子似的像什么样子欸。”

孔太太交代完重新回到沙发上坐着,从果盘里拿出一只梨道:“顾先生,我给侬切只梨吃吃。”

越珒道:“孔太太你不必麻烦,我不吃的。”

“不麻烦,这梨好吃,水很足的。”

静坐着,听见外头在喊——

“碬刀磨剪刀。”

“铛。”

“铛。”

“碬刀磨剪刀欸——”尾音拖得极长。

越珒听着新鲜,悠长响亮的吆喝声譬如戏曲里的唱腔,只是单调了些,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唱词,反复在脑子里打转。

孔太太睨了他一眼,起身道:“顾先生侬慢坐,容我去厨房拿把菜刀子让伊碬一碬。”

说着匆匆起身去厨房取出一把菜刀冲了出去,高喊着拦下磨刀师傅。

王麻子一条长凳从肩上卸了下来,弄堂里的小囡围了过来,指着长凳拍手道:“王麻子的小木马,骑着它不走,走着不能骑。”

王麻子笑着说:“啥子小木马,吾胯下骑得是赤兔马嘞。”

小囡哪里晓得什么赤兔马,捂着嘴嗤笑,仍是唱:“王麻子的小木马,骑着他不走,走着不能骑。”

拍着手,围着他身边转圈圈地唱。王麻子苦笑着接过菜刀放在手里称了称,覰了覰,纳罕道:“咿,太太倷这刀……”

孔太太摊了摊手道:“钝唻!斩鸡头嘛哒哒哒十几下剁不下来耶,吤残忍。侬出力碬,介刀锋得给他碬得薄希才行。”

“嗳——太太放心——”

琉璃倚在窗前梳头发,忽然笑道:“你猜顾大少爷在干嘛呢?”

朱丹弓着身子坐在床边穿袜子,下颏抵在膝盖上,用指腹将一只薄如蝉翼的白色长筒丝袜一点儿一点儿往上捋。

“他不是在楼下客厅喝茶吗?”

“什么呀,哈哈,朱丹你快来看,快来呀。”

琉璃乐不可支地朝她招着手,朱丹不解,踮脚走到窗边俯身往下看去。

“那边。”

她顺着琉璃指的方向看去——西装革履的某位少爷正劈腿坐在木凳上头磨刀。

……

王麻子扛起木凳,朝孔太太要了两倍的铜钿,孔太太不乐意,讲他是在敲竹杠。

王麻子道:“太太倷听我讲,倷菜刀是只碬了一把,但那少爷坐在吾的赤兔马上没少耽误功夫,吾还教伊碬菜刀嘞,没收你学费就不错唻。”

孔太太平日里精打细算,可会过日子不顶用,生不了财。她现在一心要攀顾家的亲,别说几个磨刀的铜钿了,即使是要把她这把老骨头放到磨刀石上挫一挫,她眉头也不带皱一下的!

孔太太欲回屋里拿钱,脚刚要拎起来,一沓子钞票已经交到王麻子的手心,沉甸甸的,王麻子手止不住抖了起来。

孔太太气得跺脚道:“唉哟,不适合的呀,顾先生侬吤客气。”伸手就要去王麻子手心里抢钱,王麻子身子一让,随即把钱往裤裆里一塞,讪笑道:“太太倷不讲道理。”又侧身对顾越珒点头鞠躬,说了两句吉利话便溜了。

“呕死人。”孔太太仿佛遗失一笔巨款一般痛心疾首。

越珒笑了笑,道:“这点钱不碍事的。”

“姆妈。”

孔太太猛地回头——

是天明回来了。

头发养长了,不怎么蓬松,像戴了一顶假发。一袭棉灰长袍也是皱巴巴的,大概是没晒干就胡乱叠进衣柜的缘故。眼镜片底下一抹乌青的眼袋,看得出这些日子读书很是刻苦,恨不得一日当作两日用。

在学校他有一个绰号,叫“拼命三郎”。另有一位同届的女同学,在刻苦方面与他不相上下,被唤“三娘”。

孔太太摸着他的脸,眼眶噙着泪,“又瘦唻。”

他本就是那种瘦长脸,颧骨也窄,下颏更是尖的可以锄地。

越珒主动伸手道:“你好。”

天明木木地握住他的手。

孔太太向他介绍道:“顾先生,越城的哥哥,认识否?”

天明摇了摇头,问:“他来家里做什么?”

孔太太笑道:“哎呀,侬弗晓得哇,顾先生在和朱丹谈恋爱哩。”

天明听见自己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似有一辆火车吭哧驶过,人声飘的很远很远,仿佛隔了一座山在传话一般,一点尾音穿过山谷荡到耳蜗,可那鸣笛声“呜”地屏蔽了一切声音。

他大概是真的累了,整个人被掏虚了,他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皮。再戴上眼镜的时候,朱丹就站在他的面

他疑心是幻觉,又重新闭了一会眼睛再睁开。

她切切实实的站在面前,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半晌笑道:“天明你瘦了许多呢,难道学校光让你读书,不让你吃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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