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128)

一向兔子胆的李筠却一时脑热,将岛上那些散修的可怖状都忘了个干净,竟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了韩渊。

韩渊被他推得往后一错摔了个跟头,他却也不知道爬起来,目光空洞地往那一歪,要不是胸口还起伏,他简直好像一具新鲜尸体。

“小潜,小潜……”李筠的视线都被眼泪糊住了,无措地跪在程潜身边,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似乎是还抱着一丝侥幸,企图翻出什么能救命的东西。

程潜侧躺在地上,像一条干涸垂死的鱼,可能是因为听见了李筠的声音,他已经微微涣散的瞳孔突然如回光返照一般重新有了一点神采,随即,霜刃剑诈尸似的腾空而起,擦着李筠身边而过,险些将李筠脸上的泪水也冻成冰,径直没入了身后周涵正的天灵盖里。

这剑与这人仿佛真应了那句“男儿到死心如铁”。

周涵正挣脱聚灵玉已经是勉强,再拼命催动以前下在韩渊身上的“画魂”,基本已经算交代了,最后挨了这样一下,一代祸害,终于就此尘埃落定。

程潜与霜刃有特殊的感应,周涵正死在他的剑下,他不用查看,心里也有数。

这少年在满面血污下露出了一点笑容——总算是杀了这姓周的,以后只要他们自己小心些,外面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是扶摇派的,不会有人将扶摇山上那些似真似假、暧昧不明的宝物的主意打到他们身上……

程潜轻轻舒了一口气,几乎感觉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他微微向着地面侧过脸,好像人之将死,本能地寻觅一个归宿一样。

这时,李筠惊呼道:“韩渊!你干什么?”

只因周涵正一死,木偶似的韩渊整个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但不知他身上被动了什么手脚,韩渊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的目光迷茫地转过四周,落在程潜身上时,脸上的神色挣扎了好一会,像是真正的韩渊正拼命地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可是他最终没能醒过来。

韩渊猛地从原地站起来,看也不看岛上的同门师兄们,径直往大海里走去。

李筠哭得直喘,捏了一道也不知道对不对的手诀,挥手打在了韩渊后背上,只见他掌中伸出无数条细小的蛛丝,将韩渊牢牢地绑在了中间,喝道:“你给我站住!”

韩渊无知无觉地任凭那些蛛丝在他身上割出一道一道的伤痕,李筠一咬牙,狠狠地收缩五指,要将他硬拉回来,但就在这时,那韩渊身上突然着起了一把无来由的火,火舌不知有什么来头,转眼便将李筠缠在他身上的蛛丝与他自己的衣服一起烧了干净,随即,无人钳制阻挠的韩渊就这样赤身裸体地纵身一跃,跳入了浩浩海水中,再没冒出头来。

这一系列的事,程潜却不知道了,他所有的感官都在变得迟钝,全部集中到了疼痛上,一双冰凉的手伸过来,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那人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抚过他的脸。

说来也奇怪,这一刻,程潜连满地的血腥味都闻不到了,却奇异地嗅到了那股兰花香。

这是大师兄每次给他上药的时候袖口传出来的味道,是他每次赖在师兄房里,锦被上隐约溢出的味道,每次萦绕在身边,他仿佛都在昏昏欲睡。

程潜的意识开始模糊,他那方才死也要拖周涵正垫背的那股清明转瞬即逝,一时间糊涂得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我……”程潜发出一声蚊子似的呓语。

严争鸣低下头,缓缓地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唇:“嗯?”

“……想回……家……”

严争鸣怔了半晌,露出了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

他踉踉跄跄地抱着程潜站起来,温声道:“好,回家,师兄带你回扶摇山,咱们走。”

程潜好像是笑了一下,逐渐开始没力气说话,于是缄默了下来。

同时,他突然不着边际地想道:“真是疼,死已经这样疼,生的时候也是一样么?”

后来他想起来,生的时候好像是有他的亲娘替他疼了。

突然之间,程潜对父母、对所有人的怨愤就都烟消云散了,连他短短一生中的颠沛流离与寄人篱下,也都化在了那阵幽然暗生的兰花香里。

终于,程潜的头骤然失去支撑,无力地落在了严争鸣的肩膀上。

既称尘缘,便似喧嚣,来而复往,不可追矣。

李筠连滚带爬地追上来:“师兄!师兄!你放下他吧,小潜不在了!”

严争鸣充耳不闻,李筠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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