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199)

腰间被那小虫暗算处的酸麻还没褪去,程潜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胸前的血迹,他整了整衣衫,不知多久没有这样狼狈过了。

其实程潜知道,如果不是大师兄绑在他身上的傀儡符,他是绝对拼不过那老东西的,可堂堂玄武堂大长老,居然在偶然输了一阵之后便放下颜面偷袭一个后辈,也不敢再次正面交锋,让程潜觉得又可悲又可笑。

有些人居高临下的时间长了,自己已经把自己束之高阁,容不下一点下坡路,久而久之,恐怕要活生生地吓出一肚子心魔来。

只是程潜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那老东西还要千里迢迢地把自己绑到所谓“锁仙台”来,直接杀了岂不干净?

他琢磨了一会,百思不得其解,便干脆撂在了一边。

反正是来者不善。

程潜倒不怕被关在这里——要杀要剐他都不在乎,只是担心他大师兄。那天真龙旗下李筠的话程潜听进去了,而且一直记挂着,本来剑修生了心魔就很危险,他不敢想象大师兄感觉到傀儡符破,再找不到他会是个什么心情。

于是程潜摒除杂念,一门心思地坐下来,努力调集内息,屡败屡战地冲击起周身的禁制来。

就在他以你死我活的架势杠上乾坤困龙锁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说道:“哎,年轻人,别费劲了,我要是你,现在就躺下好好睡一觉。”

程潜有些吃力地转过身去,见距他十丈远的地方竟站着一个人,也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正百无聊赖地绕着困龙锁溜达。那人身形干瘪,个头不高,还有点弯腰驼背,显得十分猥琐,脸上胡子与污渍黑得不分彼此,只有眼白干净得如鹤立鸡群。

程潜虽然自己也不是特别爱干净,却依然被此君的邋遢震慑了——他好多年没见过将自己搞得这么脏的修士了。

这人穿着一身破衣烂衫,还不停地抓耳挠腮,抓得别人看着他都觉得浑身发痒……修士身上要是有虱子,好歹也得是虱子精吧?

那人大猴子似的往困龙锁旁边一顿,笑呵呵地打量了程潜一番,神神叨叨地开口道:“不想睡啊?那咱俩聊聊天——小子,你们扶摇派现在还剩几个人了?”

程潜一愣,这人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却能在这种戒备森严的地方随意进出,还居然一口道破他来历,绝不简单。

他犹豫了一下,颇为谨慎地问道:“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啧,别叫前辈,不爱听,你们扶摇派那伙人不都是跟山间野猴子似的,向来没大没小的么?”那人摆摆手,回道,“不用跟我假客气,我叫纪千里。”

程潜目睹了他的袅娜蹲姿,感觉本派这猴子群当得很冤。

而且“几千里”这个名字,真是一听就感觉不像真名。

那自称纪千里的修士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我听说你把杨德成那老鬼揍得满地找牙,弄得他恼羞成怒?很有出息嘛小子!”

程潜莫名其妙道:“杨德成是谁?”

纪千里:“就是卞旭养的大打手,那老鬼这些年嚣张得厉害,也确实该有人收拾收拾他了——唉,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越老越不是东西,都是叫飞升逼的。”

此人话里话外都仿佛和玄武堂很是熟识的样子,程潜不免带上些许防备,漠然道:“能被区区一个飞升逼成混账的人,难不成原来还是个圣人君子?”

纪千里抓了抓后脖颈子,有些为难地摆摆手道:“你还年轻呢,这事与你说不明白。”

程潜五心朝天,一边锲而不舍地用被困住的真元冲击周身禁制,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凡人若是活到我这把年纪,五世同堂也有了。”

纪千里笑道:“你眼下资质非凡,境界一日千里,既没有娶过媳妇,也没有收过弟子,这样的日子,哪怕你活一千一万岁,也还是年轻人。等到有一天,你发现天下人无论男女老幼,见了你全都毕恭毕敬叫前辈,眼前凝神御剑四处跑的修士都以祖宗称呼你,别人都觉得你的修为高不可攀,你却知道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离飞升越来越远……那才叫老了。”

程潜愣了一下,转头对上那老疯子的眼睛。

他这才发现,那老疯子的眼睛极黑,像扶摇后山那不见底的深渊。

“我们和凡人不同。”纪千里说道,“凡人从出生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百八十年,穷酸的与富贵的,好的与坏的,全都殊途同归,心就算飘得再远,也总有这么一个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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