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213)

“不知道,”二郎说道,“我不懂呀,爷爷他们说是仙人降罚还是什么的,唉,仙人坏死了——举人老爷,你家住哪里呀?是当大官的吗?”

程潜一滞,小孩却也不指望他回答,说话间毫不畏惧地抓住了程潜握剑的手,仰头故作老成地说道:“那你可要当个好官啊。”

程潜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因为功法缘故,体温已经比正常人低不少,手中又握着霜刃这种极寒之物,饶是这样,却仍被这孩子冰了一下。

程潜低下头去,二郎便无忧无虑地对他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笑容,只见那孩子不大能遮体的领口与袖口间有几块鲜红色的斑。

据说只有冻死的人身上才会有这种鲜红的斑。

一瞬间,程潜恍然大悟,唯有长眠之地,方能忘却俗世烦忧。

他脚步顿了顿,低声问道:“你很冷吗?”

二郎听了,嬉皮笑脸地摇摇头:“我还觉得热呢!”【注2】

他眉目安详,只是脸上似有青白痕迹。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苍老的低唤:“二郎,快回家!”

二郎听了,立刻松开程潜的手,跳着脚道:“来啦!”

他活泼地原地蹦了两下,对程潜道:“我爷爷叫我了,举人老爷,你要去什么地方,再自己找人打听吧。”

说完,那小孩哼着不知哪里的乡野小调,蹦蹦跳跳的走了。

只是身下没有影子。

“哎。”程潜忽然开口叫住他,二郎瞪着一双无垢的大眼睛回过头来。

程潜拄着亡魂无数的霜刃,沉静地站在原地,在氤氲夜色中,就像一座眉目清俊的神像,他轻声说道:“我小的时候也叫二郎。”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无数喜怒哀乐后,命运混杂的分岔。

自从元神入驻聚灵玉,他再没有这样真切地感觉到人间悲欢的牵连。

二郎听了,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抓了抓满头的乱发,笑嘻嘻地跑了。

程潜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心里忽然生出某种渴望,如果世间真有亡魂之地,那么……

他整个人化成了一道影子,风一样地掠过秀美、但死气沉沉的村寨,直入山谷腹地。

上一次在此间遭遇的虎啸猿啼、群狼环伺都不见了踪影,程潜隐约明白了,原来那些让他仓惶逃窜的饿狼与野兽,都只是他年少时“心有利器,手无爪牙”时一场虚弱的噩梦。

这一回,程潜没有再迷路,他很快找到了童如尸骨所在。

正值新月之夜,夜空如洗,不见婵娟,唯有群星万点,那经年的尸骨都仿佛带了一点说不出的宁静慈祥,看起来并不可怖。程潜几乎能感觉到霜刃与面前这具白骨之间隐隐约约的共鸣。

就在这时,眼前场景倏地一变,好像一道遮盖着什么的帘幕就此拉开。

一个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诘问道:“你一生中最快乐是什么时候?最痛苦是什么时候?为何要走上这条路,这些年来可曾后悔?”

这声音无比熟悉,程潜却想不通在哪里听过,一瞬间,他看见自己那黄鼠狼师父抱着年幼的他冲进雨幕,口中还念念叨叨地不知在说什么,破庙中满脸灰的小孩懵懂地抬起头,手中还有一只刚刚磕开泥巴的叫花鸡……

长路一甩,蓦地到了扶摇山间,花团锦簇的温柔乡中,傲慢的少年人敷衍地指挥着小丫头给面前的小孩一人抓了一把松子糖,没有成人腰高的小程潜脸上的不以为然带在了眼角眉梢,刚一出门,便毫不在意地将那一包糖转手给了同样讨厌的师弟。

程潜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中途伸手将那包松子糖接了过来,含了一颗在嘴里,剧烈的甜味刺激着他久不逢酸甜苦辣的舌头,几乎有些恍惚。

程潜不由自主地让过楼梯上的小孩,缓缓地向那一天要梳八百遍头发的少年走去,看着他趾高气扬地将一干丫头与道童支使得团团转,心里某种东西突然决堤灭顶似的轰然将他淹没。

程潜蓦地上前一步,抬手将那少年搂进了怀里,像是搂住了他一生唯一的珍宝。

大师兄那时候人还没长开,骨架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细瘦,比同龄人略显迟缓的个头也堪堪只到程潜的嘴唇。

程潜微微抬起头,下巴便垫在了那少年的头上,一瞬间,他眼前竟有些模糊。

这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最痛苦的时刻。

他心无挂碍地直面着自己,抱着最思念的人,清晰明了地知晓了自己一生所归,同时,也清楚地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希望都渺茫得仿佛日落时分那一线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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