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295)

程潜与严争鸣一路御剑疾驰,半路上没有片刻停留,一天一宿就到了极北。

大能过境,触动了玄武堂上空的警戒风铃,当天守门的弟子出来查看,却没见到人,只见天上留下一片浅淡而狭长的冰霜痕迹,转眼便化在了半空。

过了玄武堂再往北,便是大片杳无人迹的冰原了,无边无际的白将天地连成一体,肃杀得不近人情。

在极北冰原与大深渊上足足飞了三天,天越来越冷,程潜有种回到了明明谷冰潭的错觉。然而冰潭毕竟只有一隅,远比不上大冰原浩瀚的漠然与它对万物一视同仁的冷酷,好像所有的希望与生命都会在此处终结。

三天后,冰天雪地才到了尽头,一片汪洋蓦地冲入视野——两人终于到了北冥之海。

严争鸣从袖中抖出石芥子,石芥子落入凝滞不动的海水中,化成了一艘巍峨如山的大船,无人驾驶,它自己航行,船舱内芙蓉锦缎与香炉雕花床看着眼熟,跟温柔乡是一个规格的。

程潜将这船里里外外地瞻仰了一圈,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严争鸣:“找什么呢?”

“歌妓,”程潜木着脸拿他开涮,“总觉得这地方下一刻就能听见莺歌燕语,唱一出你说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去你的,这鬼地方冻死了,”身着细软锦袍的严掌门拿着折扇,毫无诚意地抱怨道,“都是你没事找事!”

程潜:“……”

严掌门四仰八叉地往软榻上一侧歪,颐指气使道:“还不过来给我锤锤腿!”

程潜习以为常地无视了他的无理取闹,靠在桅杆上往海面上张望。

此时分明是正午,海面上却一丝光都没有,它好像一块漆黑的墨迹,是连最深邃的山渊也无法形容的黑,将天色也掩映得阴沉沉的,水中不见一条鱼虾,海面风平浪静,像一片死地。

礁石众多与风浪起伏的东海同这里比起来,简直像一条聒噪的河沟。

没有人知道北冥之海有多深,当程潜从海面上往下看的时候,他心里不由得再次升起年幼时在后山探头望向心魔谷的那种心情,明知危险,却越发想要一探究竟。

“何人配冠北冥之名?那都是鼠目寸光的凡人们妄自尊大罢了。”

程潜蓦地想起童如的这句话,一开始还以为师祖的愤世嫉俗与自嘲,直到这时,程潜才真正信服。

到了真正夜幕降临的时候,海面上开始掠过旷远的风声,呜咽而过的时候像是万千幽魂盘旋,石芥子幻化成的船高百丈,行至此间,却仿如一叶扁舟。

程潜不知不觉间在船舷上静默地站了整整一天一宿,毫无预兆地入了定——说来也奇怪,他天生心胸狭隘,却与天空大海格外有缘,每次入定不是在天上,就是在海边,大约修行本身是个缺什么补什么的过程。

东海之外还有北冥,北冥之外又有什么呢?

人生长不过天地,天地未始前与衰朽后又有什么呢?

他们以有限之身探寻无限之境,入此极窄之途,走上这样一条注定殉道的路,难道只是为了凡人上天入地、翻云覆雨的妄想吗?

这时,尚万年封存在他内府中的听乾坤和北冥之海发出了一段微妙的共鸣,好像亘古流传的遥相呼应,恍惚间,他又听见了钟声,内府中的听乾坤忽然莹莹地亮了起来,流光溢彩,可惜被尚万年护持在他元神身边的力量微微一挡,又重新落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程潜才清醒过来,睁眼就看见严争鸣一身水汽地靠在船舱上,守在他身边。

程潜一看见他,就好像从天地落回红尘,不由自主地心生贪恋,于是微笑起来。

程潜问道:“多久了?”

严争鸣抬手替他抹去脸上的水汽:“整三天,无趣死我了。”

“三天?”程潜愣了愣,皱眉四下打量了一番,“连个地图也没有,我们怎么找大雪山秘境?”

“要地图没用,”严争鸣道,“海上的地图,给你也看不懂——石芥子不随水流而动,它会被清气浓郁的地方吸引,走走看吧,不是跟他们约了一个月么?过两天不到再想办法。”

严争鸣说着说着就凑了过来,懒洋洋地伸手环住程潜的腰,扒在他身上轻声道:“真安静,感觉人间天上就剩下了咱俩了。”

程潜细想了一下那番情景,顿时不寒而栗道:“什么?那不就剩下我一个人让你折腾了么?我还是抓紧自我了断吧。”

严争鸣这天难得的心平气和,也没和他这种煞风景专业户一般见识,将他楼得更紧些,轻声道:“在心魔谷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这么想过,要是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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