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71)

程潜用力抹了一把眼泪。

木椿真人淡淡地说道:“虽说大道昭昭,理应清静无为,可是修行中人,本不该有违初心,既然酿成大祸,天理昭昭,必有一劫。”

他身上袍袖忽然无风自动,脸色白得发青,隐隐似有火光从眉间闪过。

北冥君面色坦然,说道:“我执掌门派八十年,确实愧对列祖列宗,也愧对你们师兄弟,因此以形神俱灭发下毒誓,以我三魂替门派挡三次大灾,小椿,你大可以不用亲自动手。”

木椿真人听了,既没有面露感激,也没有生出什么感慨,只是平平静静地答道:“师父,若让你寿终正寝,那死在你手下的怨魂的公道又该如何呢?”

他的话音平稳,是一贯的温和有礼,程潜却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让人心里发冷的话了。

木椿真人仿佛以一己之力,将所有的一己悲欢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下,隔着水,既不再欢欣,也不再痛苦。

空中有一排极复杂的符咒倏地闪过,继而发出金光,豁然就是李筠嘴里神乎其神的“暗符”。

北冥君不躲不闪,静立于原地,眯起眼睛望着那转瞬即逝,融入天地的符咒,低声道:“以魂封魂。”

木椿笑道:“能封得住北冥君一魂,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程潜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他被一股大力推开,踉跄着跌在地上,眼前一黑,几乎是昏迷了片刻。

再睁眼,北冥君已经不见了,程潜看见一缕细细的黑雾被金光缠着,压到了木椿真人手上的旧铜钱上。

木椿真人除了拿着铜钱的手,周身已经透明了,他跪下来,将铜钱埋在了古树下那尸骨旁边,继而笑眯眯地冲程潜招招手。

木椿真人:“那黄鼠狼身上有一枚小印,你将它取下来。”

程潜好像打定主意要与他对着干,一动不动。

木椿真人笑意渐渐消逝,似乎想要抬手摸摸他的头,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程潜的头顶。

木椿真人道:“那是扶摇派掌门印,回去将它交给你大师兄,以后让他照顾你们。至于剑法……小潜,你该好好练练第二式了。”

末了,他深深地看了程潜一眼,嘴唇掀动,几不可闻地道:“师父走了。”

说完,他整个人就在原地消散了,犹如一把碎光,一头撞进了土里,再不见了踪影。

传言 “上古有大椿树,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因以“椿龄无尽”祝高堂慈父之圣寿绵长,可惜人终究不是草木。

木椿真人将那枚铜钱埋进了土里,仿佛是亲手将程潜送入了一个开端——每一代人的上下求索,都是从亲手将父辈埋进土里那一刻开始的。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终

卷二 上下求索

第31章

天光渐次透过云影,山谷中长烟荡然一空。

程潜在原地跪了不知有多久,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爬起来,起来又应该去哪。

他脑子里一会是大雨夜里师父为他遮雨的情景,一会是扶摇山上师父摇头晃脑念经的情景,一会满脑子的扶摇木剑自顾自地联系在一起,不管他想看不想看,都在那里来回演示。

最后,都落在一片莽莽苍苍的世道上、茫然失怙的措手不及。

程潜就像一只刚刚提心吊胆地试飞了一圈的雏鸟,满心欢喜地想要回来讨个称赞,却发现自己的窝已经没了,而从今往后,他就算能通天彻地、翻云覆雨,也再讨不到他想要的那份欣慰的称赞了。

程潜不想承认自己害怕,他认为自己只是孤独。

这时程潜才发现,他太需要一个仇人了,只要有了那么一个仇人,他就能在未来十年、二十年乃至一生的时间,都为自己竖立一个清晰而强大的方向,他可以从仇恨中汲取无边的力量,靠着这种力量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可是没有。

师父似乎已经看透了他,预料到他在最无助的时候会本能地选择什么,因此防备得滴水不漏。

木椿真人与蒋鹏,与那不知名的北冥君师祖,与什么四圣五圣的恩怨,他没有透露一个字,所有的故事都被他塞进一个铜钱埋进了土里,连一点可供仇恨生长的渣都没有给程潜留下。用心良苦地逼着他丢掉所有的拐棍,哭完自己爬起来。

同时,木椿真人还给他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尾巴——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水坑。

以水坑目前的智力,还不大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她饿得前心贴后心,先是到处寻找师父,找不到,只有一个师兄,师兄还不肯理她。

就算她天生皮实,没什么小性子,到了这一刻也终于不堪忍受了,水坑发觉自己哭了一会也没人管,便只好自力更生,泪流满面地抱起师父变出来的木剑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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