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139)

施无端嗤笑道:“顺我者是,逆我者非,这有什么难分辨的?”

老人道:“你这话,与九幽魔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施无端坦然道:“本就没什么区别。”

老人摇摇头,却不再与他做言语纠缠,踮起脚,费力地将一条大菩提树的细枝干拉下来——那枝干看起来个个冲天而起,却异乎寻常的柔软,被他拉下来,竟像是有意识一般,轻轻地垂下头来,比柳条还要柔顺。

老人转头对施无端招招手,说道:“来。”

施无端不解其意,挑挑眉,走上前去,只见老人从他怀中将兔子的尸体抱了起来,用枝条细细地卷起,一圈一圈下来,那树叶仿佛一件衣服一样,将兔子包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头来。

老人一松手,卷着兔子的枝条便慢慢地恢复了原状,仿佛一只兔子的重量对它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树枝依然冲着天际,连兔子也跟着它成了一个直立的形状,露出的头对着朗朗青天,像是有一道魂魄会从它的头顶冲天而起,飞升而去一样。

老人双手合十,自头顶、嘴边、胸口依次点下来,口中喃喃自语,不知他在干什么。

有冰凉的风携着冰雪的味道自远处而起,那巨大的树冠悉悉索索地响了起来,伴随着老人口中含糊不清的念词,竟显得异常和谐。

有那么一瞬,施无端竟然奇异得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安宁,安宁过后,酸涩却自心头升起,直冲眉间,叫他眼圈一红,险些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忙扭开头,莫名地慌乱了起来,好像一个躲在盔甲后面的孩子,正以为自己铜皮铁骨无所畏惧,却突然被人揭开外壳来,原形毕露了一样。

老人在一边低声说道:“这叫做‘树葬’,古人讲,若是三岁以下的小儿夭折,便将其绑在大树上,使其生灵随草木之灵而去。小儿初来乍到,算不得是这世上的人,来走一遭,没来得及为善,也没来得及作恶,无善无恶,无因无果,才是纯净至极的生灵,所以入不得土,以免被邪灵侵害。”

他转过头来看着施无端,目光平和温暖异常,仿佛他看着的不是一个离经叛道的造反头子,而是个纯良老实的亲切晚辈似的,继续道:“我听闻,若是人心有大执着,突遭剧变,便会留下一分精魄,附于那执着之人、或是执著之物上,除非死生过处,否则不离不弃。”

施无端牙关咬得极紧,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这使得他两颊略显柔和的线条都锋利了起来。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可是造化弄人,弄丢了自己一分精魄的人,若再如轮回,却投不得上三道,来世只能做个懵懂牲畜,若重回人世,也必然心性有变,事事钻牛角尖,偏执不可理喻,反而求而不得。”

施无端一怔。

老人摇了摇头:“人算始终不如天算,公子不敬天地,不信鬼神,难道不知道造化之功?公子精通推演之术,规则之法,难道不知道命术难违?”

施无端的手掩藏于略长的袖子之中,沉默了半晌,拳头不知不觉地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刺到了肉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道:“我……不信。”

老人叹了口气,合上双眼,默然不语。

施无端抬头望向被枝叶卷起的兔子,将声音压得极轻极轻,说道:“我不相信,什么是命术?什么是造化?我都未曾见到,便是……见到了,又如何?”

随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道:“劈开他,踩在脚下便是。”

老人抬眼看着他,见施无端面色惨白,表情却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将双手拢在袖子里,说道:“后学今日来,其实是想问执叶大师几句话。”

老人神色一动,抬起头看着他——他竟果然是大教宗宗主执叶大师。

施无端笑道:“我知道贵教诸位大师想要清修,若无端要大师们掺合到我们这些俗人的事里,那是强求,我只希望大师给我个保证——两不相帮。”

执叶沉默了片刻,说道:“怎么,如今我们已经退让如此,公子还不满足么?”

施无端叹道:“我怕……诸位是哪边风硬哪边倒。”

他这话说得欠拍至极,也幸而执叶大师涵养良好,并不跟施无端这个黑心混账一般见识,只是沉默了片刻,说道:“公子是想要个什么保障?”

“一份密约。”施无端道,“围大菩提山远近二十里,我要设一个大火阵,圈成一圈,希望到时若我大哥与朝廷相争时候,大乘教宗在中间站得稳当一点,若是诸位越雷池一步,密约作废,必引火烧山。自然,后学也不是漫天要价,我代诸位兄弟向大师做个保障,若我等起事成了,贵教必不受刁难,依然尊大菩提山为天子太庙之所,您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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