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146)

施无端神色一动,问道:“什么?”

“悬梁自尽……了。”夏端方飞快地扫了一眼施无端的神色,说道,“如今非常时刻,玄宗不想多生事端,这件事若说不清楚,在皇帝那落个‘叛国通敌’不算什么,恐怕是他们将消息封锁了,秘不发丧……”

施无端脑子里“轰”的一声,眼见夏端方嘴唇一开一合,就是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手中茶杯倏地碎成两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问道:“你说……你说什么?”

夏端方抿抿嘴,轻声道:“六爷……还是节哀吧。”

“可她不是说……她不是说无颜面对我教列祖列宗么?”这句话不知怎么的便脱口而出,施无端像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一样,连眼神都空茫起来,极缓极缓地摇摇头,“她不是说……她死什么?”

“六爷……”

施无端突然站了起来,袖口扫过桌子上的茶具,乒乓一阵乱响,夏端方忙一把拉住他,问道:“你要去哪?”

施无端一声不吭地硬将他的手掰开,转身往外走去。

夏端方叫他那惨白惨白又了无起伏的脸给吓着了,在后面叫道:“六爷!六……”

施无端脚步却越来越快,撂下一句“别跟着我”,便已不见了踪影。

他竟不知该折往何方似的,兀自浑浑噩噩,翻身上马,随着那畜生东游西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

这世上,最痛苦的永远不是被别人负,若是如此,只要自己愿意,放开了便是放开了,却是有负于人,每每想起,总要被自己的良心纠缠,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纵然是那嘴上万般无情、心中千般无耻、遗臭万年、甚至落得百年骂名的大奸大恶之徒,终其一生,也必得有一线良心,只要这一息尚存,便免不了午夜梦回被噩梦惊醒,每每冷汗涔涔,都要自问上那么一句……何止如此?

何止如此呢?

施无端想,那少年时唯一一个保护过他的长辈,唯一一个用性命、自由和尊严保护过他的人,在见到夏端方派去的人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才能怒极反笑?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能让她当晚便自挂于梁上?

哦……是了,他略微有些茫然地对自己说道,苦若师叔一辈子都怕师门分裂,同门相残。

他胸口仿佛有一把火,剧烈地烧起来,将他五脏六腑,心肝肠肚一起烧了起来,疼极了。

施无端弯下腰去,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然后他整个人平躺在郊外的草地上,蜷缩成一团,手指紧紧地透过泥土,抓向草木的根,感觉自己想大吼,亦或者是大哭一场,然而抬头看见茫茫四野,却始终只能一声不吭地忍着。

那一刻拉长拉得再长,让人仿佛有种错觉,痛苦永远不会过去。

突然,一只长得歪歪扭扭的草编小虫一瘸一拐地蹦到了他面前,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竟能粗糙得如此惊天地泣鬼神,连头和屁股都分不清楚。

小虫时常自己也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走,只得挥舞着四条不一样长的腿,四肢并用地往施无端身上拱。

不过……什么虫才长着四条腿?

施无端愣了半晌,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任凭那四条腿的新鲜物件跳到了他的腿上。然后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人仿佛是有些局促,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和他对上,又慌忙转开,过了片刻,又忍不住看过来。

他重复着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不知多久,才终于鼓足了勇气,用一种异常认真的口气,生硬地说道:“你……笑一笑吧?”

第六十九章 第四盏灯(二) …

时光好像倒转了一周,回到二十年前,山洞里小小的少年捏着草编的小虫,耍着赖说:“哎哎,小离子,笑一个。”

他们曾经那样纯真。

一个如同一张白纸,了无心事,什么都不懂,一个心里只有那么小的一点喜悲,被那小家伙在外面喊上一声,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那一瞬间,施无端仿佛有种奇异的错觉,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谁也没流过那样多的血,谁的胸口都还没有那条红如朱砂的疤,你我见面依稀如昨日,远远地喊上一声小名,便能携手出去,徜徉山水中。

人……究竟为什么要长大呢?

若是可以永远活在幼年时,是不是便不会有忧虑,不会有仇恨,不会有那么多、那么激烈的和整个世道的冲突,不会背上那样多的包袱,不用和曾经那样亲密无间、一起并肩睡在大树下面的人分道扬镳、刀兵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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