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丛之刀(44)

他没有亲人,有一些朋友,大多也都跟他是一样的人,更不敢奢望讨个老婆。

讨了来也没什么用,说不定过两天就死了。他每日奔波,不过为了完成雇主的任务,得到更多的钱、更多的资本,然后去找雪狼部落的荆楚报仇。而报了仇以后干什么呢?他全无头绪,想不出来,也没有什么期盼。

可他活得这样没滋没味,却依然不想死——拼了命地也不想死。

有一次敌人将他的肚子都剖开了,他也硬是把流出来的肠子自己塞了回去,爬着等到了接应他的同伴来。华沂一方面做着这种总是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中的活,活得像个亡命之徒,对自己的命也不是很珍惜,一方面又对“活着”这两个字有种凶狠的执着。

仿佛是坚定、又仿佛只是愤怒。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矛盾。

周围只有一个睡得神志不清的人,没人看他笑,他便不笑了,跳动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瞧不清楚他的眼神,里面只有大片大片的阴影。

华沂发了一会呆,便转头去看长安,看了好一会,依然只得出了这个人好看的浅显结论来。

华沂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试探地冲长安的方向挥了挥手,那少年毫无动静,呼吸依旧是平缓规律,睡颜平静得像个孩子,华沂又在原地坐了一会,闲得蛋疼,于是往前凑了凑,在距离长安的脸大约一尺多的地方,把巴掌挥成了一个蒲扇,吹起一阵小风,撩起了长安额前的一缕头发。

长安依然毫无反应。

世上真有人能在森林野外睡这么死?华沂不相信——除非天生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否则纵然他有再大的本事,他也早就死了。

就在这时,华沂的手无意间又往前伸了一两寸,谁知就是这不过一半个指头的距离,那枕着布包睡得晨昏不辨的长安却在这时骤然睁开了眼,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反射出一点冷光,这刚刚还在大梦春秋的少年身上流露出凛冽的杀意。

就像……某种消失于传说中的、远古天神铸造的神兵,能让人在它出鞘的那一刹那便忍不住浑身颤栗。

“你干什么?”长安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还带着刚醒过来的沙哑,眼神却清明得好像从来没有睡着过。

华沂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没事找事,讪讪缩回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干笑了一声道:“你没睡啊?”

“睡着了,”长安说道,“不要靠近我一尺以内,我就不会醒。”

华沂奇道:“这是为什么?”

长安睡得好好的,无缘无故地被他闹醒,简直恨不得把刀柄砸在他脸上,心里不耐烦到了极点,然而毕竟是“恩人”,看在这一条的面子上,长安终于还是忍住了,板着脸没表露出想打人的神色——他对哲言是这样,对阿妍也是这样。

哲言疯起来不可理喻,阿妍哭起来没完没了,他们身上其实都有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方,然而长安却总是宽容得出奇。

哲言骂人他一声不吭地听着,阿妍不明原因地哭泣,他出门去给她采带着露水的花。

此时,长安盯着林间湿漉漉的地面沉默了片刻,硬生生地将心里的火气压了回去,这才开了口,态度良好地给了对方回答。

华沂只听这少年用一种非常柔和乃至于谦逊的语气说道:“因为在一尺以外,没有东西伤得了我,不用醒。”

华沂:“……”

他从未见过可以猖狂得这样平静坦然的人。

“你还有别的问题么?”长安耐心地询问道。

华沂沉默了一会,随手拨了拨火堆,问道:“你以前是不是住在秃鹰部落?我是不是在那见过你?”

他心里盘算着怎样套出一些这神秘少年的来历,然而还没等他完全定出套话的策略,那少年便简洁全面地自己说了出来:“我小时候跟哲言住在秃鹰部落,在那见过你,你给我洗了脸,把我洗到了河里,我感觉无以为报,就给了你一朵花。”

长安的语气太轻描淡写,以至于华沂难以从他特别的表述中弄明白,这家伙到底是在说事实,还是在埋怨自己当年笨手笨脚,把好好的孩子给弄到了河里。

“后来哲言死了,阿妍照顾了我几个月之后,我就上了宇峰山,在那里跟着师父长大。”

华沂吃了一惊,宇峰山阴阳两端,一边是秃鹰部落一边是雪狼部落,他也是从小听着那神鬼莫测的山坡的故事长大的,他再次放眼打量长安,不知为什么,别人说这话,华沂肯定当他开玩笑,长安说这话,他却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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