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228)

他忽然有点不安,觉得长庚这股腻人的劲不正常,方才听说他不喝酒时那种陡然紧绷的疑神疑鬼劲也不正常——

极致的大悲大喜因为太耗神,往往不能持久,一般都只有一小会,之后要么转为麻木混沌,要么当事人自己转移注意力,冲淡这些情绪本能地自我保护。

顾昀正色道:“长庚,把琉璃镜给我。”

“不,”长庚以一种类似禁锢的姿态从身侧圈住他,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为什么不恨?”

他最后的问话又热切又冷漠,热切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想得到他一个“恨”与“不恨”的回答,好像顾昀只要承认一个“恨”,他就要采取什么行动一样。

冷漠却是他仿佛忘了嘴里这个“先帝”是他亲爹,随口一提,像提起路边猫狗一样漫不经心。

顾昀心里微沉,沉默了一会,反问道:“你呢?现在还恨胡格尔吗?”

长庚没料到他又将话抛了回来,有点意外地眨了眨眼——倘若顾昀此时能看清,就会发现他的眼睛不红了,瞳孔却依然有重影。

长庚冠冕堂皇的回道:“倘若她还在我面前,我必将她扒皮抽筋,但她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就算想将她挖出来鞭尸也徒劳无处寻,再恨她也没有办法消解,反而会如她的意,加速毒发,是不是?”

这绝不是他的真心话,顾昀心再大、耳再聋也听得出来。

顾昀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感觉赖在他身上的人一震——是那种全神贯注时被突如其来的打断惊吓的震动。

身后一阵细细的风吹来,似乎是有人敲开了书房的门。

顾昀侧过头,问道:“王伯还是老霍?”

门口的老管家提高了声音,喊道:“侯爷,是我,灵枢院来人找雁王殿下!”

长庚那重影的双瞳倏地缩了回去,乍一看仿佛被强光刺激了一下似的,他下意识地放开顾昀,像平常一样露出一点“非礼勿碰”的拘谨,拘谨了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脸上茫然神色一闪。

顾昀假装没有察觉:“有事先去忙吧,我好几天没正经吃过饭了,去找点吃的,刚才又被你塞了一块不知什么玩意……噎得我胃里直反酸水。”

长庚先是一愣,随即狠狠一拍自己的额头,懊恼地揉了揉眉心:“我……那个……我真是……”

他“腾”一下站起来,仓皇道:“我先叫厨房给你做点好消化的。”

王伯忙道:“是,老奴这就去。”

长庚一口气走到书房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从怀中摸出了顾昀那副琉璃镜,转回去还给他,金属链子与外框被他捂得温热。长庚将镜片细致地擦干净,架在顾昀鼻梁上,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良久,忽然低声说道:“子熹,我觉得自己在做梦。”

顾昀被他神神叨叨地折腾了一中午,闻听此言很是来气,想撅他一句“打你一巴掌看你疼不疼”。

谁知没来得及说,长庚微微一顿,站直回去,有点自嘲地苦笑道:“长这么大没做过这么好的梦,醒不过来就好了。”

顾昀:“……”

他一正常,顾昀立刻又不忍心苛责了,感觉再来几次,自己非得也跟着神叨起来不可,只好喜怒莫辨地端出四平八稳的模样,摆手打发他快滚。

隆安八年初夏,顾大帅虽然一直在犯太岁,但大梁的国运却仿佛从跌到谷底后开始缓缓复苏,像漫长的隆冬过后,漫无边际的白雪下面开始有零零碎碎的嫩芽露出枝头来。

入了夏,先是安定侯快刀斩乱麻地平定西方属国之乱,签订了“丝路新约”,玄铁营押送西域进贡的紫流金抵京。

至此,大梁四面楚歌之下,总算破出了一个开口。

沈易等人前脚刚到,灵枢院又传出喜讯。

在顾昀原本那把一直未能在军中推广的大铁弓终于有了新突破,葛晨这个屠户出身的后起之秀果然天纵奇才,设计了一种全新的金匣子,轻便极了,可以装在弓箭上,完美得由人力掌控。

本来非绝代高手拉不开的铁弓弓弦重量减轻了一半以上,可以经人的双手毫不费力地打出白虹铁箭,精准度极高,铁箭厚重,不易受狂风影响,一旦这批弓大规模赶制出来,白虹将从此在大梁军中绝迹,而那铁箭中还能再加火机系统,特质的铁箭射出后能在空中二次加速,甚至能在敌阵中爆炸,威力极大。

六月底,在玄铁营的虎视眈眈与西洋国内矛盾渐渐凸显的情况下,南北两边的战局同时短暂地平稳了下来,大梁得以一个喘息的机会,满朝上下都知道,此时当务之急便是安民心,特别要将战祸中流亡各地的流民安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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