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33)

曹娘子鼓足勇气,嘤嘤嗡嗡地捏着嗓子道:“长庚大哥,那天你在暗河边救了我的命,我爹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忘恩负义,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

长庚听到“男子汉大丈夫”的时候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到“以身相许”的时候已经有点胃疼了,干巴巴地回道:“以身相许就很不必了。”

曹娘子耳根通红,羞答答地说道:“我……就是想跟你去京城,服侍左右。”

长庚本想一口回绝,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莫名其妙地自己滑进了他的喉咙,印象里,葛胖小和曹娘子一个是跟屁虫,一个压根没在他面前说过几句完整话,跟自己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可是一旦离开了雁回小镇,这两人却好像成了他对这里全部的记忆——沈十六不算。

长庚犹豫了一下,转头一边顾昀拨给他路上用的侍卫道:“劳烦这位大哥问一下安定侯。”

侍卫很快回来了:“大帅说全凭殿下做主。”

长庚轻轻吐出一口气,心想果然,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顾昀是不会管的。

带上了葛胖小和曹娘子,长庚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雁回小镇。

这里曾经有巨鸢归来,两岸喧闹的人群夹道相迎,虽然清贫如洗,但总还都是平静快乐的,如今只不过被战火扫了个边,整个小镇就仿佛已经落入了一片阴影里,远近只有鸦声此起彼伏。

长庚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预感——他觉得从前那些快乐简单的日子,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玄铁营的劲旅一路急行军似的往京城赶,饶是少年人精力旺盛,几天下来也不由得筋疲力尽。

这日露宿一处山谷时,长庚昏昏沉沉中做了个别出心裁的噩梦,梦见他自己手里拿着一把钢刀,一刀洞穿了顾昀的胸口,血喷出了老高,顾昀面如纸,眼神黯淡,微微带着一点游离的散乱,一行细细的血迹顺着他嘴角流下来。

长庚大叫一声“义父”,惊坐而起,一头一脑的热汗,他下意识地在胸口上摸了一把。

长庚磨平了那把废了的袖中丝,发现它废得很别致,上面被紫流金灼烧后留下的痕迹宛如花纹,像一朵祥云的样子,便自己穿了个洞,挂在了脖子上。

那把袖中丝帮他杀了一个蛮人,长庚认为自己已经见过血,便不能算是孩子,有资格当个真正的男人了,于是终日带在身上。

玄铁片触指冰凉,渐渐平息了长庚的心绪。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爬出了自己的帐篷,值夜的侍卫见了,立刻要跟上,被他拒绝了。

长庚独自行至小河边,洗了一把脸,听见草丛中有细细的虫鸣,便顺手一摸,便将那小小一只寒蛩抓在了手心里。

流火便是秋凉将落,这小东西的命数,也就快要到头了。长庚觉得它怪可怜的,便撒手放了生,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岸踱起步来,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顾昀的帅帐前。

他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刚要转身离开,突然看见沈易匆匆赶来,手里端着一个瓷碗,一股熟悉的药味在原地弥漫开来。

长庚鼻子抽动了一下,走不动了。

☆、第15章 夜谈

长庚很难把沈十六和顾昀视为同一个人。

沈十六不过就是个边陲小镇的乡间混混,成日里游手好闲四处浪,吃东西挑肥拣瘦,是活不干,又真实又可恶。

但是顾昀不是。

对于这世间大多数人来说,“顾昀”可能不大能说是个人,他更像个符号,有三头六臂、手眼通天。

偌大一个国家,幅员千里,不也就只有一个顾昀吗?

不光是长庚,就是葛胖小、曹娘子他们至今提起来,也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只是长庚与他的两个小朋友不同,毕竟,沈十六不是别人的义父。

长庚并非怨恨顾昀骗他,反正他从出生开始,早就被骗习惯了,多一次少一次倒也不打紧。

再说,堂堂安定侯又能图他一个举目无亲的穷小子什么呢?

他这种小人物这辈子能见安定侯一面,大概都还是托了秀娘强加给他的虚假身世的福。人家肯纡尊降贵地骗骗他,也必定都是有别的理由的。

只是长庚外放的感情,两分给了街坊邻里,两分给了总不在家的徐百户,剩下六分全都牵在了他的小义父身上,顾大帅凭空把他的小义父弄没了,让他那六分的情绪空落落地摔在了地上,豁开了一大片心血。

而此时,深夜送药的沈易却让“沈十六”和“顾昀”这两个南辕北辙的影子出乎意料地重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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