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356)

刘仲低头抹了一把脸,重重地给他磕了个头:“死者虽已矣,但生者总是意难平,谢王爷垂怜。”

长庚轻轻叹了口气:“刘大人起来说。”

两人密探许久,送走刘仲的时候,街上已经有打更的声音了,长庚在门口站了片刻,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偏头对霍郸说道:“劳烦统领看看陈姑娘睡没睡,如果还没歇下,请她来一趟。”

陈轻絮这些日子一直客居侯府,准备着手试着治疗长庚的乌尔骨,可这将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雁王总不得空,十天半月不见得有工夫回来一趟。

陈轻絮一见长庚,便觉得他脸色很不对,说道:“殿下,思虑越重,越不好控制自己,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长庚苦笑一声,他提前激化矛盾,其实很多事没来得及铺垫好,每一步走起来都如同兵行险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悬崖峭壁上一脚踩空。

可他没有时间了。

他怕他的敌人们不会给他这个时间,怕顾昀报喜不报忧,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他不知道的苦。

长庚:“陈姑娘如果方便,不妨从今天开始施针。”

陈轻絮一愣:“过程可能很痛苦,殿下白天忙于朝政,吃得消吗?”

长庚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我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近些日子压制起来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权当是不破不立吧。”

一个时辰以后,长庚意识到,自己终归还是小看了陈轻絮所说的“痛苦”。

陈轻絮将一碗药汤端到他面前,准备好了银针。

长庚伸手接过来:“这是什么?”

“等殿下不再受乌尔骨所困时我将方子抄给你,”陈轻絮道,“不过你喝之前最好还是不要问。”

长庚:“……”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印象里,与蛮人的巫毒有关的东西都泛着一股阴森森的尸油味,听了这话,长庚顿时产生了好多不好的联想,立刻不再追问,尽量蜷缩起舌头,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陈轻絮俯身点起一根安神散,宁静的冷香在室内扩散开,她在他三步以外的地方盘膝而坐,正色道:“殿下,我开始施针以后,你必须一直保持灵台清明,否则没人能唤醒你,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长庚点点头。

陈轻絮:“这根安神香燃尽之时我就会动手,请殿下用这一炷香的工夫清心、排除杂念。”

刚开始毫无感觉,陈轻絮下针稳而准,手脚十分利索,长庚只是合眼闭目养神,忽然,一股充满恐惧的凉意从他背后升起——好像是避无可避地看着别人的凶器举起来,只能闭眼等着挨的那种恐惧,他后背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缩,虽不能动,却做出了下意识的躲避动作。

陈轻絮的针扎立刻扎不下去了,她神色凝重起来:“殿下。”

长庚感觉一条看不见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后背上,耳边一片杂音,故去十多年的女人的叫骂声在耳边炸开。

混在那些经年的噩梦里,陈轻絮的声音混着安神散刺进他的耳朵:“殿下,这是侯府,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长庚狠狠地一激灵,用尽全力微微点了点头。

陈轻絮将下一根银针送入,第二根安神香已经燃尽,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西洋钟:“这才只是个开始,殿下用不用再适应一下?”

长庚轻轻咬了一下舌尖:“不,继续。”

陈轻絮不再废话,下针如飞,方才褪下去的幻觉再次卷土重来,年幼时代秀娘施加在他身上种种伤痛一一重现。

陈轻絮神色一紧,她看见长庚锁骨上一道旧伤疤突然毫无缘由地红肿起来,一行细细的血迹渗出来,皮下蛛网似的血管往两边裂开,十分狰狞。

“殿下,雁王殿下!”陈轻絮叫了他一声。

长庚毫无反应。

陈轻絮不敢再动手,忽然,她眼角扫见床脚挂着一副铁肩甲,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现在军中钢甲早已经变了样式。陈轻絮蓦地想起来,早年和长庚谈起乌尔骨症状时,他似乎无意中提到过,第一次从噩梦中挣脱,是顾昀在床头挂了一副他身上的甲。

陈轻絮长袖一扫,铁肩甲发出一声清越的撞击声,金石之声扫过静谧的室内,长庚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陡然一顿。

他眼前有重重魔障,先是被困在了年幼时自己的身体里——尖锐的发簪,烧红的火棍,肮脏的马鞭,女人铁钳一般尖锐锋利的手……而一切的尽头,有一个身披一半钢甲的顾昀,时隔多年,默默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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