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68)

长庚蓦地抬头。

顾昀并不是什么很谦虚的人,喝多了也时常满嘴跑火车,什么“蒙着眼塞着耳也能在半柱香的时间放倒二十个铁傀儡”之类的鬼话他都吹过,可是细想起来,他少年成名、挂帅西征、重整玄铁营的那一串光辉历史,分明哪一件事说出去都够吹半辈子的,顾昀却从未提起过。

顾昀又拿出一个杯子,给长庚倒了一杯微酸的酒水:“这是楼兰人的酒,你也大了,可以尝几口。”

长庚喝了一口,没品出什么味来,便放在了一边。他与顾昀良久未见,见他一面已然是血脉扰动,实在用不着酒水加持了。

顾昀:“我那时什么都不懂,跟着去纯属添乱,又年少轻狂,不肯虚心承认。剿匪途中,我一次急躁冒进的私自行动捅了好大一个篓子,一场小战役折了三十多个真金白银堆出来的重甲,还累及杜老将军重伤……你听说过杜长德将军吗?”

长庚听了然讲过,那和尚对前朝今朝文武百官如数家珍,恐怕比对佛祖真经还要熟悉些。

十几年前老安定侯夫妇相继病殁,顾昀还小,是杜老将军周旋于边疆与朝堂,独撑大局,可惜后来旧伤复发,死在了远赴西北的半路上,这才让当时不过十七岁的顾昀挂帅西征。

顾昀:“要不是因为那次,他老人家本来可以硬硬朗朗的,不至于被一场风寒就引得旧伤发作。那年南下剿匪班师回朝时,他老人家上书报奏朝廷,对我的过错只字未提,通篇都在表功,硬是让我留在了军中。”

顾昀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路上心里想的都是抓住长庚以后要如何教训,从文斗琢磨到武斗,谁知莫名其妙地演变成坐下来交代自己丢人现眼的陈年旧事。

他本以为自己会对那些事讳莫如深,可是如今扒拉出来一看,突然也就能坦然面对了。

这简直超出了他对自己的了解。

也许沈易说得对,幼子与老父,确实都是沉甸甸的担子,能把人压得低下头,看清自己。

“我之所以在这个位置上,不是因为我比谁厉害,而是因为我姓顾,”顾昀看着长庚说道,“有的时候,你的出身就决定你必须要做什么,必须不能做什么。”

这是顾昀头一回当面和长庚解释自己不能带他去西北的缘由,虽然十分隐晦。

长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顾昀斟酌了一下,又道:“但你要是真的想好了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倒也不用有太多顾虑,只要我还活着,总有力气替你把那些不该有的障碍扫一扫。”

长庚本以为自己跟着了然和尚已经练就了一张见了什么人都敢开口说话的嘴,此时他才发现,这个“什么人”,依然要把顾昀剔除出去,他面对顾昀的时候,变得异常拙嘴笨舌。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先帝扔给顾昀的累赘,是个垂涎着不属于他的世界的贪心人,可原来不是的。

长庚心想,再不可能有谁像顾昀一样对他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一道人影闪过:“大帅。”

顾昀回过神来,对长庚摆摆手道:“早点去休息吧,跟着那和尚吃没好吃住没好住的——唔,还是说你要留在这跟我睡?”

长庚:“……”

他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开了花,登时面红耳赤起来。

顾昀笑道:“你还学会不好意思了,以前做噩梦的时候吓得哭,不都是我哄你睡的么?”

长庚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当面砸来的诽谤——关键顾昀说得还那么坦荡,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一样!

这方才还仿佛要舌灿生花的少年终于哑火,脚步有些发飘地跑出了顾昀的屋子。

长庚离开后,顾昀才对门外招招手:“进来。”

一个身着玄鹰甲的将士立刻应声而入。

玄鹰道:“属下奉命追捕那位僧人……”

了然私下拐带小皇子出京,尽管这事确实是办得出圈离谱,但现在人已经找到了,顾昀倒也不便把护国寺得罪得太惨,何况长庚方才还说过情。

顾昀:“算了吧,跟重泽说一声,把通缉令撤了,就说是场误会,改天我请那位了然大师吃顿素斋。”

“重泽”就是姚镇姚大人的字——他话虽然这么说,但了然只要长了心,必不敢来赴宴,顾昀有把握让他对着自己这张脸连口水也喝不下去。

那玄鹰低声道:“属下无能,还没有发现那位高僧的踪迹,今天傍晚的时候见他登上了一艘渡船,随官兵上传搜查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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