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296)

老和尚背对着她,说道:“想不出来也不要紧,你记得自己为何而来便是了。”

周翡把玩着铁壶,低着头说道:“我为一个人而来。”

可是那个人已经没了。

老和尚道:“不对。”

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老和尚一撑船桨,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就好像两片快要折断的蝶翼,一缩一展地上下移动着。

周翡见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帮你吧。”

老和尚也不推辞,将一人高长的大船桨递给她,自己把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一丝不苟地将鞋穿好,又对着水面整了整自己那身袍子,从容不迫,十分讲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补丁罗补丁的破僧袍,而是大有神通的圣袍法衣似的。

周翡将船桨在手里掂了掂,发现这东西还怪沉的,比她惯常用的刀还压手,她学着那老和尚的动作,将船桨斜插/入水中,往后划水。

谁知她把式学得挺像,却不知哪里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转了七八圈,然后就长了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大师,怎么让这玩意往前走?”

老和尚盘腿坐在一边,不指导也不催促,答非所问道:“怎么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你是为什么而来的?想通了,你就知道怎么往前走了。”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与她想法背道而驰,周翡手忙脚乱地摆弄着这根大船桨,怀疑自己碰上了一个疯和尚:“我……”

老和尚端坐默诵佛号,一粒一粒地掐着佛珠,笑道:“你所说的那人,也不过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无常的缘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说是为他而来呢?”

周翡拎着不得要领的船桨,皱着眉在船头上伫立片刻,说道:“也算吧,刚开始我是为了长辈交托的一桩跑腿事上路的。”

李瑾容叫她去接晨飞师兄和吴将军家眷,谁知晨飞师兄半路殒命,吴氏三口人也只剩一个孤女,一路跟着她风餐露宿地被追杀回四十八寨。

老和尚听了,依然摇头道:“不对。”

周翡哭笑不得:“大师,你又不认识我,你知道什么?”

老和尚将佛珠绕到四根并拢的手指上,说道:“老衲别的不知,只知道跑腿不过一段路,跑完就完了,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你必然还有别的来意。”

大概是她心里空空如也、无事可做的缘故,周翡发现自己的脾气居然变好了,听了老和尚这番故弄玄虚的车轱辘话,竟也没有翻脸,反而饶有兴致地跟着他扯起淡来。

她耐心地说道:“我没有别的来意了,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出门,以前就是在山里随便练练功,有什么开头结尾?”

老和尚便问道:“在山里练功,那么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周翡不假思索道:“喜欢,不然干什么去?书我肯定是读不下去的。”

老和尚道:“你既然跑完了腿,又找不到人,回去继续练功岂不理所当然,为何跟我说不知往何处去?”

周翡一时语塞。

“阿弥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一遍,“姑娘,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最开始,只是为了孩童的好胜心,博大当家一点头而已,后来幻想着总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这倒不太执着,因为在当时看来,这目标太过遥远,几乎只是个妄想。

后来,周以棠用“强者之道”给她以当头棒喝,推着她走上步步惊心的牵机丛中,终于得以走出那扇山门,让她离开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险恶的腥风血雨吹打了一圈,见识了恶人横行、公义销声、小丑跳梁、英雄末路……她时常看不惯,时常悲愤交加,却大多只能随波逐流地独善其身、无能为力。

渐渐的,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愿一天强似一天。

尽管周翡从未见过她那位生活在传说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与她提起,但自从流言蜚语将“南刀传人”这不副实的声名强加给她的时候,她却无端感觉到了一种与他一脉相承的联系——并非出于血脉,而是系在刀尖。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为了……为了我先祖的刀吧。”

老和尚眯起皱纹丛生的眼,和蔼地看着她。

“双刀一剑枯荣手的故事都过去了,”周翡说道,“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拿着先人留下来的刀剑,连苟且尚且艰难,也太窝囊了。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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