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38)

程跃一直期盼着离开,但当日子眼见就要到来时,他开始迟疑困惑,甚至觉得不舍。

并不是不舍在宁家这段日子所享有的从未有过的富足安宁生活,而是不舍景年对待自己时的真心实意。

最后的这几日,程跃脑海里时不时会冒出如果他真的是个女子便好了。

然而也是这样的念头,让程跃再不舍,也必定选择离开,有了这样的念头,就说明,他明知景年和自己同为男子,心却还是慢慢沉陷。

前方就是业火,继续前进就是尸骨全无的沉沦,那就趁自己尚有几分理智时抽身离开,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后果将会是所有人都无法预料和承受的沉重。

下定了决心,便不再会胡思乱想了,只是夜深人静时,总会时不时发怔。第八十一日的清晨,程跃早早醒来,便望着床帷发呆,待屋外传来动静,他才起身。

走进来的人是从宁夫人身边过来伺候他的歆兰,她和平日一样端上漱洗用具,放在架子上,让程跃自己上来漱洗。不是她不肯,而是程跃不让。一直待程跃漱完口洗了脸,歆兰才上来为程跃更衣,梳头,装扮。

程跃和往常那般坐在镜子前,可从来都不想看清镜子中如今这副打扮的程跃今日却分外看得认真。歆兰也察觉出了他的不一样,不由多看了几眼在自己手中,渐渐呈现的一个相貌敦和眉目清俊的女性。

服侍主子多年,歆兰看得出少爷宁景年对这人的痴,一开始也和其他下人一样不明白少爷到底看上这个人的哪一点,光看相貌,府里的丫鬟随侍个个都能把他比下去,更别说少主子的天人容貌了,可相处的日子多了,渐渐有些明白。

少爷是主子,再漂亮的丫鬟侍从在他面前都是毕恭毕敬,连抬头多看一眼都觉得有失礼数,少爷又是老爷夫人的独子,从小就是众人眼中的宝贝疙瘩,声音大些怕吓了动作重些怕疼了,小心翼翼唯唯诺诺。

被身边的这些人围着长大,突然之间,出现了个程跃,就好比逛了一天的花园,里头尽是娇艳斗芳的名贵花卉,心底不免有些浮躁,这时候绕到一处,清风迎面拂过,眼前一片挺拔翠竹,旁边假山小溪,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却在这时分外静人心海,于是就这么恋上了,迷上了。

程跃这样的人,在宁府里基本没有,他笑,总是不淡不浓恰到好处,他静,就像景韵院里那潭深水,教人入迷却摸不清底细,他伫在那儿,便是云淡风轻,便是和风煦日,在浮沉的尘世来来往往,偶尔停下脚步才发现他始终就在那一处。

这个人,他和主子们说话是那副样子,和下人交代事情也是那副样子。

第一次来见他时,他含笑道:「你叫什么?」

第一次为他装扮时,他一脸苦恼无奈,却还笑道:「辛苦你了,歆兰姑娘。」知道他躲在屋里不出门时,问他原因,他说:「少见人,被揭穿的机会也就不多,再说老是让你天天过来为我这个粗人梳头更衣,实在过意不去。」情不自禁地找来一些书籍,想让他解闷,他明显一愣,却全部接过,笑道:「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后来知道他不识字,才知道为了不拂她的好事,就这么含笑收下,没一丝抗拒。

当把最后一只珠钗插进他发后,看到他还在看铜中模糊的人影,不由问:「看什么?」话出口才察觉多余,镜中的那人不就是他自己吗?

没曾想,他仿佛恍惚间的一笑过后,却这般说道:「在看这样的我,今天过后,就不会再出现了。」不应该存在的,出现了,这个虚幻人物,杜薇,她明天就要死了,最后看一眼,最后一眼吧,这不是他,又是他。

歆兰愣了一般立于他身后,半晌后喃喃地一句:「真的要走了吗?」他仍看着镜中的女子:「一定要走。」

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

歆兰不再说话,垂首后退两步。

那一日,和前几日并无不同,穿戴完毕,身后跟着一个歆兰,宁家的少夫人杜薇默默走向公公婆婆所居住的景泰院,例行每日的请安。

在院里各忙各的下人们,会在她路过时,偷偷地、偷偷地看一眼这位在外面早不知传成什么样的神秘女子。

宁家的生意,各行各业都有涉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算是主业之一,为宁家工作的工匠师傅手艺之精湛连见过顶级宝物的皇孙贵族都叹为观止,当年御贡的一只金玉龙凤让当朝皇帝直接提笔写下「地上绝无、天上仅有」这样的话送来。

而绸缎名气虽比不上安阳三大家族中的华家,但每年重金从西北高地运过来春收细绒棉经过独门的工艺手段加工之后,便制成了独一无二的宁氏棉布,成品之薄,如纸,但细腻坚韧,不用工具徒手撕开需要合四个成人之力,色泽简单,舒适,透气,多用来做贴身衣裤,市面上买得起这种布的人极少,但宁家的主子,个个穿的都是这种一尺布一锭金的棉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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