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夜归人(87)

沈墨白慢慢张开眼睛。他瘦了。眼眶深陷下去,显得眼睛格外的大。两颊有些凹了进去,半点血色也没有。可是那双眼眸仍然晶莹黑亮,长长的睫毛一抬起来,整个人就灵动了三分。罗靖把他扶起来,碗递到嘴边:“喝药。”

沈墨白张开嘴。药熬得时间久了,又有黄连,苦得厉害,他却像是尝不出味道似的。喝完了,他舔舔唇边的药汁,轻声道:“左将军有消息吗?”

罗靖皱了皱眉:“没有。”沈墨白从回了罗府,就不停地问左穆的消息。但左穆确实没有再来,就连王尚书府上的“鬼”也不闹了。

沈墨白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头向旁边无力地垂下去。罗靖皱眉看着他,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再说,只是伸手过去把他放倒:“不舒服?那就再睡一会。”

沈墨白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了罗靖的。他细瘦的手腕露在衣袖外面,像是一折就会断。近来,他经常这样拉着罗靖的手放在眼前,也不知看些什么。不过他太虚弱,一会儿就没了力气,两只手就一起落在他胸口上。罗靖由他拉着,并不把手抽回来。手放在沈墨白胸膛上,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下的,并不像罗靖自己的那样有力,而是舒缓的,让人心里觉得安宁。

罗靖不知道,沈墨白看的是他掌心里的一道新伤。那是他把马鞍砸在地上时,被镶嵌的银饰划破的。伤口很小,但很深,结起的疤痕截断了一道掌纹,这在手相上——是无后的征兆。他天天看,然而那道伤痕始终没有褪去的意思。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也就一天天愈来愈绝望。

罗靖不知道沈墨白的心事,只是觉得他握着自己的手掌很凉。今年秋天很热,他却总是手足发凉,病中便更厉害。摸摸他身上的被子也还厚实,便去摸他额头:“又发热了?冷得厉害么?”

沈墨白摇摇头,仍然握着罗靖的手。良久,他慢慢松开,无力地指了指床脚:“那些东西——”

罗靖走过去看看,拎出一个包袱,里面是朱砂和笔砚:“这个?”

沈墨白看了一眼,闭上眼睛点点头:“扔了。”

罗靖微微一怔:“扔了?”这砚台是沈墨白的师傅给他的。质地不过是块细腻点的石头,刀工粗糙,但用了多年,表面已经摩挲得光滑如玉。沈墨白从乐山寺出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么点东西,辗转了这些地方也没丢下,现在却突然让他拿去扔了,这转变实在太大。

沈墨白用手捂住脸:“扔了,扔得远远的。”以后,永远也不再动用任何法术!也许,他早就该这样做了。戒执戒执,可是他却执着于自己的命运,固执地想证明自己并不是天生魔障,并不是动善念而必结恶果,结果……却是绝望的!难怪师傅拿给他看的永远只有佛经,难怪师傅要让他永远隐居在山中,不得涉入红尘,原来,他真的只是个魔障……

罗靖微微有些诧异,但没有再说什么。扔了也好,扔了,沈墨白与乐山寺就真的断了。

那年的秋天燥热得厉害,足足到了九月,才突然冷了下来。初冬时分,皇帝在猎苑又进行了一次围猎。冬猎称作“狩”,万物尽成无所顾忌,正是可以合围尽杀之时,皇帝有令,谁的猎物多,就重重有赏,猎物最多的那一个,赏双俸。圣旨一下,谁不踊跃?罗靖的城防两营经过一番整顿,面目一新,加以都是少年,马队一列,看上去个个英姿勃发,引得皇帝大为高兴。这一番射猎,风毛雨血,洒野蔽天。结末一一清点,竟是罗靖名列第一,皇帝龙心大悦,当场就赏了双俸,还亲赐一柄碧玉如意,如意柄上雕了莲蓬花样,据说是兆早生贵子。或者真是沾了天子的福气,没有多久,丁惠身体不适请了郎中,却诊出了喜脉——她有身孕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罗靖一个秋天都因沈墨白和碧烟的病心烦,虽然也常去丁惠房里,却甚少行房,想不到竟然会有了孩子,整个罗府都喜气洋洋起来。芳云芳雨天天走马灯似地卧房厨房两头转,又是汤水又是药粥,忙得不亦乐乎;连罗靖脸上也多了笑容。对于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他毕竟还是难过的,现下丁惠有了身孕,正室生子就是嫡子,那喜悦就更多一层。

天色将黑,罗靖匆匆进了大门。如今两营整顿已完成十之八九,他也减了去营里的时间,天色一黑就赶了回家。堂屋里已经摆上了饭菜,碧烟今天似乎是好些,也坐在桌边作陪,只是眼神还有些呆滞,不时就拿着筷子发起呆来。虽然还远不到显怀的时候,丁惠却已经换了宽松的衣衫,或者是将为人母,笑容也多了宽容温文,不时为碧烟夹菜,一派贤淑风范。碧烟到底还是神智有些不好,吃了几口就有些闹,被芳雨哄着回房去了。丁惠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露出担忧之色:“碧姨娘这样子,也不知几时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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