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秋桂子(58)

杨蝶掩本无意习医,随了兄长方来。纵是爹爹所授医理医技都记得下,却不似柳重湖恁的苦心深究。原来,疡科若是动针入皮肉深处,有一处颇是难为:寻常刀割火烫,人人知痛,而况剜肉断筋凿骨。杨未针法了得,却苦于麻药之效难控。杨家祖传麻药乃是以大乌头、乳香和温酒调下,药效因人而异,有人多服犹是未觉,有人服少许则倒伏。甚者数日不醒,颇是难为。柳重湖知此难为处,先是阅尽家中古书,此后又至与杨未交好吴医士家中览遍群书,自拟了一方,唤作草乌散,又以谓古之麻沸散当不离于此,其方如下:猪牙皂子、木鳖子、紫金皮、白芷、半夏、乌药、川芎、杜当归、川乌各五钱,柏上茴香、坐孥草、草乌各一两,木香三钱,锻制为末,每服二钱,好红酒调下。若伤重深痛,不得近者,则各加坐孥草、曼陀罗花五钱入药。(1)

初出此方,爹爹不敢轻用于人,便使家中狗饮下,其效果良于大乌头酒,此后重湖又自服此方作验,方得用于人。

柳重湖诚心习医,杨未自是倾囊相授;杨蝶掩却痴迷武艺,到得十六岁时,已尽得娘杨柳剑与杨柳轻功真传。说来也怪,柳重湖虽是勤于医技,日日陪同兄弟练武,武艺与杨蝶掩却是相仿。杨蝶掩晓得柳重湖稟分高于自家,只是心折,也无不快。

十六岁那年正月,一日杨蝶掩同柳重湖自后院箭场还回,到正堂却见娘与间壁茶局子王婆坐在一处。

那王婆见兄弟二人,眉眼都是笑,道:“两个衙内端是好人才,却不知那个是大衙内,那个是小衙内?”

柳重湖与杨蝶掩与她唱了个喏,娘道:“你两个且先去。”

夜里饭桌旁坐地,他娘便对重湖道:“你两个今年虚字也有十六,家中有长,婚娶之事也不算早。近两三年我也着意看觑,当龄合宜人家,不过两三家。寻了王婆去说,恰巧他家也有此意,你看如何?”

杨蝶掩问:“谁家?”柳重湖只默默吃茶。

“这小娘子重湖也曾见过,去年臂上生一个毒疮,要去半条命,你同舅父上门医她,可是记得?”他娘却不应杨蝶掩,只说与柳重湖听。

杨蝶掩撂下盏儿,问:“谁家?”

“城东樊楼家。重湖为长,此事自是先与他。”娘道,“你来年再说。”

兄弟两个不再言语,娘问道:“重湖,你意下如何?若是无甚不合意,择个吉日便去采纳。”

柳重湖过了少刻,方答:“多蒙舅娘恩顾。可知是好。”

杨蝶掩起身,遗下半碗饭,柳重湖抬眼看他,他只道:“午间吃多了,却是吃不下。”

那个不道杨家大郎好?恭宽敏惠,好学知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乡里见爱,去说合,那家女儿不要?

而况那小娘子本就有意于重湖。

辗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2)三更时分,杨蝶掩背了箭袋,在箭场燃起松火,满弓离弦,支支红心。撇下箭袋,舞尽杨柳剑。到天明时分,在房柱划下一道深痕。

男大本当婚。天经地义。

二月初三,爹娘使家人去樊楼采纳。二月初四,杨蝶掩离家。离家前跪在爹娘跟前,只道:“爹,娘,孩儿既习承了武艺,合当去闯荡一番。孩儿不孝,就此别过。”起身拜过长兄,却不敢抬眼见他的脸,只道:“兄长,今后家中诸事只相烦托。”

重湖不言不语。爹娘亦是不做声。他转头去时,只见娘面上双行泪,但流不止。

重湖面上甚么颜色,他终是不敢看,不忍看。

去了一年,临近年关,捎了信儿,道是腊月十八还家。千般思量,却怕还去只见一双璧人,到得那时,也只得强笑一声哥哥嫂嫂。

只是去得久时,管他甚么偎红倚翠,管他甚么行侠仗义,酒阑人静之时,心中只是念他,只想还家。

腊月十八一早,入了建阳城,踯躅许久,毕竟还是入了家门,娘见了他,欢喜之余,又是泪落不止。杨蝶掩不问爹爹,却问:“哥哥嫂嫂安在?”

娘面上显出迟疑,道:“重湖在厨子处。”

杨蝶掩悄悄去了厨房,只见他背朝房门,自来筛面,厨子立在一旁惴惴难安。只听他说:“粉这般制过后,尚须将粗麻筛筛出,前后和匀,干湿不可偏枯,巾子极好,覆了叫勿令风干日燥,便可听用。蝶儿极爱雪糕,非桃仁松子不要,自药铺里将来,仔细着用。木樨屑熟后才下,休叫走了香。今夜他还家来,把窖藏木樨酒来,听看封着“癸酉”的打开,别地酒尚新,香不足。”

恁地道来时,声音中淡淡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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