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寂沙(80)

黯淡的马灯火光下,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低低的叹气,“大概这就是国风的不同罢。”

我沉默着。

“就说我们兀兰,知道陛下从小怎样教诲我的么?”没有人接口,他自己继续说着,“‘御人如驯鹰。恩威并施,严刑惩戒他的过失,温情打动他的心扉,他终会死心塌地。’他的原话。——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的以前那套都没用了。”他苦笑一声,“责罚你,你和我对着干,对你好,你不领情。易昭,你自己说,我应该怎样对你?”

我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他挑起眉头。

我抬起视线,望着远方黑黝黝的巨大断崖。

“你跟我说过客什鹰,说过岩鹰,让我看它们翱翔的姿态多么的自由自在,说他们难以捕获有,因此有多么的珍贵。还记得么?”

收回视线,侧头望着他,“但他们终究是属于这西北高原的天空的——被捕去驯服的鹰,虽然还能飞翔,却是折了心中的翅膀,已经算不上鹰了。”

“易水,对于征服者来说,那只是一个已经颠覆的城邦。但是对于我们易水人来说,那是一片自由的土地。虽然是以民众意志决定的脆弱的民主,有时还会犯下极为愚蠢的错误,却是一个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将来的地方。”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我的坚持可能真的很愚蠢。但是……一旦明白了想要什么,不管任何代价,我也要走下去。”

莫炎——身为兀兰贵族的你……能了解这种坚持么?

久久的沉默。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对坐着。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只有角落里的沙漏不停沙沙的响着,马灯黯淡,映得人影昏黄。

远方传来了凄怆的歌声。隐隐约约,若即若离。

仔细听去,那音调似曾相识。

“这是……?”

“兀兰军中的殇歌,还记得么?”

他蜷起腿靠坐着,和着歌声,轻轻打着节拍,低声哼着。

“旌蔽日兮敌若云

终刚强兮不可凌

首身离兮心不惩

魂勇毅兮为鬼雄……”

简单的四句,反反复复的哼唱着。

“以前我兀兰国曾有位大将军,一生经历无数场战役,未曾一败,赢得了‘战神’的称号。”

万籁俱寂,只有他的声音淡淡的叙述着,“但将军的四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妻子积郁而终,这位将军年老之后一个人住在诺大的将军府里,思及死去的妻子爱儿,常常对着画像老泪纵横。这首殇歌,就是他祭奠儿子们的时候写的。”

停了片刻,他忽然道,“其实老将军写的最后一句是‘魂勇毅兮归故里’。只要儿子们的魂魄能够安然 故乡,能不能成为鬼雄,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吧……即使是习惯了为皇权朝廷效命、习惯了穷兵黩武的兀兰人,有时也是会有自己的希冀在,有自己的一份坚持的……”

苍凉的曲调,相似的场景。我的神思有些恍惚。

刹那间,仿佛重回故乡。在那个城破的前夜,城头的士兵们低低哼着易水的殇歌,给心爱的姑娘写下诀别的书信。

眼前身影朦胧,仿佛看到熟悉的将领们城头浴血,斑斑的热血自身体喷出,洒满了青色的城砖。

外面的歌声还在继续,职守的士兵们轻轻的哼唱着,陌生的音调,带着相同的绝决与凄凉。

我扬起头,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耳边听到低低的叹了一声,温暖的身体靠过来。

“昭,我累了。陪我一个晚上好不好?”

本能就想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却没有说出来。就在那句话后面,我听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明天清晨,我放你走。”

马灯早已熄灭了。

漆黑的夜色笼罩了周围。飞砂走石的狂风在深夜中咆哮,盖过了帷幕内絮絮的话语声。

“这些……都是陈年的伤疤?”

“是啊。”

“都是小时候打架打出来的?”

“唔。”

“……伤成这样,那个皇帝竟然也不管?你不是说你也是他的儿子?”

“算了吧。我没有名分,就算从小作什么比他们好,挨打的当然总是我。直到后来被欺负够了,我就去跟他们打,不管有多少人,就只揍领头的,一直打到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了才罢休——你在易水没有碰到过这种事吧?”

“……没有。一向只有我揍别人,没有人敢打我。”

“我猜也是。”他低声的笑了,换了个姿势枕在我的腿上。

“后来我发现了,无论我怎么样,好也罢,差也罢,他总当我是一团空气,看也不看一眼……有一天,他突然招了我去,摸摸我的头,对我笑了笑。那时候我好高兴。后来我才知道,就是那天,他决意把我送到狄支作质子,一去就是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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