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10)

“玉师傅啊——这么晚了还不睡?吃点宵夜罢。”曹媚娘蹬着门槛儿,手里托了一碟儿桂花糕。

玉流苏笑着接了:“妈妈这样费心。”

“尝尝!”

玉流苏两根指头拈起一片桂花糕,抿了一下,绵软清甜。

“不错是吧?”曹媚娘问。

“不错,倒象是含了一口鲜桂花似的。不是宜和斋做的吧?”玉流苏道。

曹媚娘抿嘴儿笑道:“这可是宫里的东西。”

玉流苏一滞,桂花糕忽然变成了一张棉纸,涩涩的糊在嘴里。

“是我们的爷成公公,特意赏给你的。”

来得这么快。

“我今儿跑了一趟北极阁的成府,见着了成公公。说起咱们戏班子的事情,他老人家也风闻你的名声,说有这样出色的琴师,戏班子倒不开张,怪是可惜,不如明天重新唱起来罢。成公公夸你端庄老成,特特赏了点心。流苏,过几日是他老人家的寿辰,去成府里磕头谢恩吧。”

“不去。”很本能的,玉流苏反驳道。

“不去?”曹媚娘的脸顿时撂了下来。

玉流苏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是真的事到临头,却无论如何不能够。她不再说话,尖尖的指甲掐到了手心的肉里面。

“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几时!”曹媚娘甩门出去。

桂花糕被风吹了一夜,干成了硬硬的纸片儿。

曹媚娘在楼下摔门跺脚,指桑骂槐。

玉流苏只作未听见。她坐在妆台前,慢慢勾着长眉。她的眉生得不好,淡而且细,却高高的挑到两个太阳下面。螺子钿用完了,玉流苏拉开抽屉,看看还有没有剩的。抽屉有点深,一只不用的粉盒跌了出来,里面竟然有一张字条。玉流苏一惊。

字是用画眉的螺子钿写的,歪歪斜斜,文理不通,可是玉流苏看懂了。

“小蕙,小蕙……”

她紧紧捏着那张纸,长指甲。写字的人已成了荒郊野外乱葬岗子里的腐骨,她甚至不曾去为她收过尸首。小蕙原来已经从王骞那里知道,她是什么人。这是王骞和谭小蕙临终前,给她的最后警告。如此重要的警告,她却发现得太迟。

她再细细读一遍那些字句,惊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小蕙那一晚的歌声宛然还在耳边,玉流苏有些头晕,走到窗边,让清晨的冷风吹着发烫的额头。

怎么会是这样。

喑哑琴悄无声息。据说程朱大侠在其中留有机关,可以用来防身。这么多年,她也没找到机关在哪里,也不想找了,未必真有。总不至于把琴拆了看看,她舍不得。

想起了小蕙死的那一晚,听见张化冰的《金缕曲》,还一字一句的记着:

“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

不知道后面半阙是什么,玉流苏缓缓的思想着。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惊风雨……都是这样,有始无终。

还是南城那个肮脏破落的旮旯。中午的回春堂,依然没有什么生意。房檐的影子刚刚落到门槛儿上,一只轮椅悄无声息,滑到油黑的柜台前。伙计照例拎出一捆包好的药材,放在残废人的膝上。轮椅又慢慢的滑出门去。

忽然斜剌里横过来一个宝蓝衫子的人影,一只玉白的手死死扣在他的肩上。残废人眯着眼抬起头,在强烈的日光里,他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

玉流苏终于来到了风尘三侠所隐居的那间破旧祠堂。马水清把各种各样的药倒入了黝黑的吊子,添上一根柴。一忽儿,狭小幽暗的屋子里就充斥了一种奇异的药香。

“平常药,天天吃,也是不小的花销。”

“是你的药?”

马水清轻轻的哼了一声:“腿都断了,吃药难道还能再长上?”

玉流苏低了头,接过他手里的筷子,在吊子里搅了搅。

马水清缓缓道:“是凌波师妹。”

玉流苏怔了怔。顺着马水清混浊的眼光,她看见一道逼仄的楼梯上面,阁楼黑洞洞的,一盏昏灯似明似灭。玉流苏于是道:“我一直很想来看望程凌波姑娘,一直很想。”犹豫了一回,接着道:“早就听说是程朱的千金程女侠,不仅武功超群,性情温良,而且,而且人也生得十分美丽……”

“你不用见她了!”马水清打断了她的话,“她如今连一个畜生都不如!”

筷子掉到了地上。

玉流苏慌忙拾起来。

“那一年劫法场救苏靖梅的时候,她为保护老二,受了重伤,落在官兵手里。等我们把她抢回来,她已经变成了傻子。这些药是让她吃了睡觉的,不然她就会发疯,发起疯来,她就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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