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31)

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想到要动过那五万贯钱。直到三个月后,真传出太书院里查出禁书,不日销毁的消息。他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20

朝廷上,不准进。托人递上折子,没有用。宫殿里,不准进。几乎想搬把梯子爬上这高高围墙了,无奈逮到后立仗毙的可能太大,死得实在冤枉。至少得把书要回来。司马迁左思右想,顺着占据长安城近一半的宫殿城墙绕了一圈再一圈,苦于守卫严密、书生文弱,惟今之计终于只剩一个。

三个月中,司马迁能做到的是自己养活自己,至少积蓄是绝没有半点动过,甚至连最饿最累的时候,也没有一点点蠢蠢欲动。这些积蓄是为某个特定的人存着的,不能妄动。假如动了,好象以后都再难存起来。

托人办事,一层层疏通,想见到皇帝,剥光你一层皮为止。当司马迁在第四个月尾,终于把最后一笔钱递进了太监张总管枯枝一样的手里,五万贯,他存了好几年,像砂糖丢进水里,声音都不带发出。已经什么积蓄也没有了,从初时的不安,到现在的看淡,司马迁隐隐觉得这是个坏预兆,以后可能真的都难再存起来。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在书与沧海之间,他选择了书。

宫闱深似海,踏上层层汉白玉台阶,明黄色的壮阔一切再次展现眼前,蓝天白云,这个世界是很美的,也是残酷的。弱肉强食。

司马迁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和面目,在阔别四个月后,再次见到大汉朝的天子,当书生失去读书的资格后,当满手指关节结出干粗活留下的茧子后,当实在到了迫不得已时候,当人的命运在过转弯道时不小心一错再错后,你其实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你就是来臣服的。

欢爱的气味全都是,皇帝的寝宫,放荡的皇帝。一排宫女各持着各的金盆、手巾、角皂、香精,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宫女的尽头,太史令注视着那端巨大的金黄床幔,吟哦一直传来,纱缦的细薄不足以抵挡交错的人影,像幻象一样,司马迁头次见识了何为春宫戏。气味勾起难堪回忆,所以很难闻。像个小太监一样和宫女并排站立,他也学着默默消化所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腿早就麻了,连五万贯是打了水漂的顿悟都有了,这时,皇帝命令宫女过去。

司马迁有过瞬间的犹豫,他不想往前,踏出这一步,这一步是非常难以迈出的,这意味着他必须丢弃太多东西,但到了这地步,他不能浪费这五万贯钱,他不能半途而废,不能眼睁睁看人毁掉自己的全部心血而束手无策。他必须做些什么。

太史令于是终于跪在了龙床旁边,伏下身体,额头贴在地面,慢慢好好认真乞求:“臣知罪,求皇上开恩。”

当什么也看不到,惟一能听到的,是没有止歇的作乐。宫女已经退下,惟他受罪。这个姿势没想象中辛苦,只是腰酸背疼,比毛虫难看。就算一个人有再惊世的才华,他也不可能成为世俗的对手,吞没他太容易,权利是最好手段。

“陛下……让他走吧,子夫害怕。”

“他让你害怕了?”

“子夫是陛下一个人的,除了陛下,再没有第二个男人能靠近子夫半步。臣妾是怕他——怕他会像韩嫣一样冲进来拿双手掐住臣妾脖子,臣妾害怕极了!”

武帝以一种笑闹戏耍的口气说:“你看他可有韩嫣半分胆色?不如你下去,试试用双手掐紧他喉咙,看他如何反应。”

“陛下——”她笑了。

“去啊。”武帝静静道。

沉默,只一刻。司马迁听见女子说话:“抬起头。”边娇柔的笑,边这样说。他抬起头,看见这个女子,她眼里果然不见害怕,就算再装出脆弱的颤抖,但她不在乎以一条人命换取陛下的信任,她要他以为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乃至别人的生命。

——娇柔如藤蔓,在脖子上缠绕密匝,她使劲不断再使劲,本能去反抗,他是可以推开这个小女子的,但他不能承受推开的后果,在帝王的游戏里,他要做个听话的玩物,他要他不能反抗!要抗拒本能是这么难,以至于双手必须攥紧了,才能不去推开强行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一切。

再也不能呼吸了,张大嘴拼命吸也不行了,晕眩、白茫茫、他将成为有史以来最窝囊的太史令,匍匐死于妇人手。

——他拿杯中茶水泼到地上那张青白脸上,青白的脸上,眼睛睁开了,呛进水咳嗽几声,赶快拿手捂住,眼睛被水浸得湿润,他维持着倒下去的姿势,蜷缩如婴儿,慢慢地沉沉地喘口气,“谢陛下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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