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7)

“知道我是主持祭祀的人,却诅咒我不是大丈夫,你真是大胆啊,太史令。”

不是大胆,是不得不说。司马迁跪下来,磕头,磕啊磕,给他见了快三年终于今朝蒙主垂恩得以对话的皇帝陛下,刘彻。

4

很多时候,人会在一瞬间内做出事后觉得特别愚蠢的事情,事后,就会好后悔,假如可以重来……

司马迁不是那种人,当条件必须屈服时,他可以屈服,这跟后悔无关,这是一个人的本能所能决定的事,避免危险与在更大强大者面前谦卑。

皇帝,也就是个人。所以,司马迁看得出来,他虽寡兴但不至为小官动怒,施施然逛进了藏书阁,霍光紧随其后,帝王今天该有些无聊,才会被喜爱的参军一路引来寻隐士解梦,当然了,他对术士历来是宠信的,想想看连那装神弄鬼的方士李少翁都被他封为文成将军,但一个国家的太史令也只能为帝王做到仿效方士不学无术的份上,这种太史令才真是无耻到大胆。

帝王在成千上万本书中走着,红色的长袍富贵而逶迤,辫梢高高纶起系上绝世碧玉,非常威严和绝世,这漏室因他而瞬间熠熠生辉,原来帝王的背影是这样……书太旧太老连墨香都发苦,司马迁习以为常,当磕完头也只能跪在门边守护自己的宝藏,看着帝王的背影看到膝盖已麻了。

帝王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本书,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密密麻麻的草稿笔记,帝王落坐在司马迁平时的桌台,那点宫灯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翻开前几页,看了良久——霍光赶忙就找灯去,不到一刻,熙攘起来的宫女太监一致纷纷为帝王点起满院落的华灯。

刘彻早就习惯如此,他没有被打扰,在他决定做一件事的时候,也根本不可能有人敢或能打扰到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与王者同乐。这是你写的?”——

司马迁坦言“是”,一脸蒙昧无知,完全不知自己离经叛道。

“解释给我听。”帝王命令。

“不管是‘深谋于廊庙,论议朝廷’的达官显贵,‘守信死节,隐居岩穴’的清雅之士,‘饰冠剑,连车骑’的游闲公子,陷阵却敌的军士,攻剽椎埋的少年,走死如骛的侠士,不择老少的歌伎,不避猛兽的猎者,博戏驰逐的赌徒和医农工商等等百工之人,无不是为了追求财富而忙忙碌碌,逐利求富并非耻辱,而是所有人的共性,假如陛下更为重视商业,将使大汉王朝更加繁荣。”

帝王沉吟着,完全无法看出是喜是怒,在明亮到有些炽热的灯光下,他的每一寸棱角都透着君王特有的莫测心思,他什么都没说,这让气氛紧窒难熬,人们都开始噤噤颤颤,伴君如伴虎大抵这样,狠吊着人心思,生死不能。

“霍光,你说呢?”帝王抬了下手指,示意司马迁站起来,但司马迁根本不解其意,原来抬抬手指就是叫臣子你站起来!所以继续头抬得平平背挺得直直跪得非常标准,刘彻有些好笑,就算从没跪过,也知道维持这种跪拜姿势费力,但既他想跪,那就跪着吧……帝王的趣味往往不俗但时时恶毒。

霍光是非常聪明的,仅说“小人喻于利。臣对陛下只有一颗忠心。”言下之意,你司马迁把什么都说成追逐名利,那你对陛下的一颗心就是黑心,就是包藏祸心!——宁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司马迁不笨,强安上罪名,却懒得再反驳。

难道就为了宠臣一句话,杀了我吗?我不相信,堂堂汉帝就做出这种不堪的事来。

司马迁的沉默并不对上帝王想看好戏的胃口,机智灵动而辩才雄思的赢得满堂精彩绝伦并不是司马迁能做出来的事情,他的严谨和沉稳不允许他过多放纵,这是一个人先天的品德。但帝王并不觉得可贵,他喜欢华丽骄傲的人才早就不是新鲜事,眼下,霍将军出战匈奴,多少让他的闲暇有些寂寞。

——“写完它,朕要看。”——

膝盖因为错误的跪拜姿势而疼痛,司马迁却还没有意识到他的错误,那不仅是姿势上的还有人品上道德上理论上精神上的很多错误,这将直接导致他以后所面临的种种。由于帝王的离去,灯火也不再辉煌,一一都黯淡下来,很快,仍然只是长廊那盏忽明忽暗坚强地燃烧。

司马迁爬起来,揉揉膝盖,临走时霍光冷冷瞥了他一记,他还真想不到那样漂亮的眼神里会发出那样寒冷的光来,假以时日很难说不会成就一番,捧起自己的笔记,皇帝读过的痕迹早就看不出来,过了今晚,皇帝还能想起要看一本小文官的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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