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孙(9)

笑话,难道她们至今都不知道,我第一次出逃,就是去从极渊了的?

可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的丈夫和孩子呢?”

云华夫人再次看看了王母,接着说:“牵牛一介凡夫俗子,胆敢亵渎天人。当然是打入阿鼻地狱,万劫不复。”

我慢慢的站起来,紧紧的盯着王母。如果我的目光是从极渊的寒风,那么这个头戴玉胜的贵妇人,必然成为一尊冰雕。

王母的手指挑着青鸟的尾羽,半晌说:“算了算了,让他们父子三人回到凡间,自生自灭罢。反正天孙是再也不能离开天界了。”

“我去送送他们。”我冷静的说。

女儿哭得很厉害,女孩子一般都会更加依恋亲人一些。我只好抱着她。忽然想起来,我也是女孩子,却一个亲人也没有。从前有的,有巫罗,她已经死了。牵牛是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人,然而却不能让我为他流下一滴眼泪。

此时他抱着儿子,眼神凄惶无比,大约也想着生离死别的痛苦,可依然是讷讷的。

赤松子守在天门口,说,我在这里,你可以出去,多送他们一程。我说了声谢谢,跟在牵牛背后,一直出了天门。

不知不觉又走了几十里,天门已经远远的看不见了。我不想给赤松子惹麻烦,就说牵牛我们分别吧,囡囡乖,跟爸爸走。

女儿其实早就哭累睡着了,一头倒在牵牛怀里。牵牛看了看我,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来的时候还挑着他的扁担,于是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的放好,挑起来,一颤一颤的。

我瞧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一种极度的疲惫,也许,真的应该歇一歇了。

“娘子,你会去嫁给那个什么冰夷吗?”突然,牵牛扭过头来,看定了我,两眼通红。

冰凉的天风掠过我鬓边。“我不会去从极渊的。”我微微的笑着。很多年以前,我就说过,再也不去从极渊了。我手心里扣着那一块箭头,只等着牵牛带了孩子放心离开。

这一次我不会稀里糊涂的死都死不利落。

可是牵牛放下了扁担,迎着我奔过来。

“娘子,你看这个!”他手里挥舞着一块黑黑沉沉的东西。我看了一会儿才明白,竟然是巫罗的牛皮。

“娘子,我们有这个!”牵牛抓住了我的手,“这个东西可以带着人飞,比你的羽衣还要好,真的我试过的。我们披了它,一起逃跑吧!”

我瞪大了眼睛。

“一起跑吧,—— 只要你愿意?”

他殷切的盯着我。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的脸涨的通红,那只粗糙的手也在发抖。这样的勇气,只在当年初见,他窃我的羽衣时拿出来过。我几乎哭笑不得,不敢相信,这就是牵牛,我那个木讷老实的农夫,一起生活了这些年有了两个小孩的丈夫?

他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从来也没有想到,他对我的不舍,会到这个地步。那一刻,我几乎就要答应他了。

可是我最后还是说:“不要,牵牛。”

我真的累了,牵牛,你好好带着我们的孩子。石箭头打着转,把手心的肉刺的钻心疼,它足够锋利,可以在牵牛和孩子们离开后,结束我落寞无聊的生命。

牵牛走了。我看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逐渐变成莽莽天宇中的一个小点,然后连这个点也都朦胧不清。这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冰凉。天风在我的长袍里扑腾,我冷的没有知觉,同时耳中嗡嗡作响,仿佛千军万马在遥远的大地上奔跑。

开始,我以为这是幻觉,一个垂死的人——或者说垂死的天孙,自然而然会产生的幻觉。

然而没有多久,我就清醒了。这是真的是真的。

我拼尽了毕生的力气大声叫喊:“牵牛,快跑,快跑啊——”

牵牛听得见吗?

视觉模糊了。

冲天的波浪席卷了莽莽苍穹,涛声震荡如雷,有如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无尽洪荒,再度降临三界。那洪水转瞬到了眼前,是清澈极的,也是冷极寒极的。浪花溅到我的衣袖上,竟然是一粒粒银色的冰霰,锋利如刀。

牵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洪水里了。

我无助的嘶喊着,也不知自己在叫些什么。

洪水从我身边冲刷过去,我湿透了,如同一块冻结的石雕,矗立。

浪尖上立着一个黑衣的天将,指挥着滔滔风浪。不假思索的,我抛出了手中的那个冷硬的箭头。

那人捂着胸口从浪上跌了下来。第一次出手,准头这样好。

他拼命的翻滚着,在浪花中挣扎,沉浮。丝丝缕缕的红,在白花花的波涛中蔓延,仿佛霞光映在极地的雪峰上,清艳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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