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868)

多少年以前,那笑若阳光的大男孩,开始任性妄为,开始声名狼藉,忍受了所有人的轻视侮辱、指责弹劾之后,在他面前,依旧笑得淡若春风。

多少日以前,那人满身棒疮,奄奄床榻,望向他的眼眸依旧清澈明净,无悔无怨。

那人忍过多少辱、受过多少屈,多少次无怨无尤也无迟疑地踏进君王设下的陷阱,他记不住了。

在任何局面中,第一个想到利用的是他,第一个决定放弃的是他,他牺牲了他多少回,舍弃了他多少回,他依然记不住。

可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这一个字出口,再无挽回,纳兰玉真的要死了。

那个曾微笑着,全心全意劝他不要哭的傻孩子,那个曾尖叫着拦在他身前,彷佛不知道什么叫死亡的笨孩子,那个被一次次利用、一次次牺牲、一次次肆意伤害,还不懂保护自己的蠢家伙,真的要死了。

再不会有人用那样纯净明澈,不染半点杂质的眼睛看过来,再不会有人,敢于拉着操劳国事,忧心憔悴的他去纵情欢乐,再不会有人,能够在面前,那样直接坦然地发出质问。

天上人间,再不会有人了。

他将死去,红尘万丈,再不留点滴痕迹。

“陛下,为国为民,有的事,是不能不做的。身在君位,有的时候,真的身不由己。”最后的催促,已然无比焦躁。

宁昭仰头,黑沉沉的殿宇,让人看不到天空。

“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一个人,抬头看那浩浩苍天,你真的可以坦然说,你是被迫的,你是身不由己?”

第六章 祖孙密谈

秦人尚简朴,哪怕是太皇太后居住的慈昭殿,宫女、太监也并不多。宁昭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仪仗,徐步而来,直入了二殿,方有太监、宫女们慌张行礼。

宁昭轻轻摆手,止住他们的问安:“不要声张,皇祖母可睡下了?”

总管太监恭敬地答:“太皇太后近日贪夜少眠,方才也只是在躺椅上假寐,奴才们不敢惊扰,奉命全退出来了。”

宁昭随口吩咐一句:“你们照旧守着,朕进去瞧瞧,不必传唤了。”便信步上阶,悄无声息地入殿去了。

临窗处,长长的躺椅上,太皇太后半坐半躺,似已深深入梦境,只在身上盖了一条羊皮毯子御寒。

宁昭小心地走到躺椅旁,屈膝跪在她的身旁,定定凝视着这个一手抚育教育他的老人。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侧头,把头小心地放在她的膝上,既不让沉睡的祖母被他的重量惊醒,又可以感觉到祖母身体传来的温暖。

恍惚间,时光流转,他依然是许多年以前,一无所知,也无所依恃的可怜稚子,靠着祖母的全力呵护、小心安排,在那充满纷争与危机的宫殿深处,慢慢长大。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纷乱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才用轻得彷佛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说:“皇祖母,孙儿到底还是没有下令。费了那么多心血,好不容易有今天,孙儿竟然让一切功亏一篑。皇祖母,这人世间,也只剩下你,可以责罚孙儿的任性了。”

沉睡中的大秦国第一贵妇人平缓从容地呼吸着,没有回应宁昭的低语。

而宁昭需要的,也并不是回应。如果此时太皇太后是清醒的,也许他也未必会流露内心的软弱与无助。

“皇祖母,孙儿倒也不全是感情用事。孙儿细想过了,那人虽元气大伤,功力受损,但要是放弃救护纳兰玉而选择放手一战,我们派去的人,也未必有十成把握可以杀得了他。若要在京城之内调动大军,一来过于惊世骇俗,惊扰民心,二来,纳兰明也只此一个儿子,相府上下,还有门客府卫,他属下也有门生心腹,真激怒了他,奋力一拼,平白让楚人看尽笑话,还白白赔上纳兰玉一条命,也让君相不和之事,见于诸国。倒不如暂不动手,就让他为救纳兰玉耗尽每一分心力,他日再设局……”

“便不是为了这些国事筹谋,只是想保全纳兰玉一条性命又有何不可……”老妇人温润的声音响起:“皇上又何必一定要说服你自己。仅仅为了不忍杀了纳兰玉,这个理由,有什么不好吗?”

宁昭一怔,抬起头,看入一双历尽沧桑,威严中却依旧温柔的眼,他复又垂下头:“孙儿是皇帝。”

太皇太后微笑,伸手轻抚在他的头上:“皇帝何尝不是人。”

这样温柔的话,天地之间,也只有这个老妇人会对秦王说。

宁昭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酸楚,轻声道:“孙儿枉负了皇祖母多年教诲,原以为,皇祖母会责罚孙儿。”

太皇太后轻叹,眼神里又是欣慰又是忧伤:“我记得你是皇上,我更记得你是我的孙儿,这件事,你做得已经够好了,不需要再进一步了。用纳兰玉一生的伤痛令那人再不是金刚不坏、无隙可击,已经足够了。皇上,你不忍,理所当然,就是我,这几日,也总想着那些年,那个玉儿,像孙儿般在我膝前玩闹的日子呢!这一切,真的够了,只不知道玉儿将来,明不明白你的苦心周全,他还会不会似以前那样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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