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出书版)(102)

“听说是因为前几天家里进了贼,丢了重要的东西,一时间气急攻心便卧床不起。”船夫啧啧摇头,“造孽哟,杀千刀的贼!可怜的丁大夫,治好了千百人,可自己生了病却……”

“丁大夫病了,他家就没有人出来经营仁和堂了么?”白螺继续问,“人一病倒药店就关门,总不是个事儿。总有其他人掌局吧?”

“他哪里还有什么家里人……孤家寡人一个。”船夫叹气,“老爷和老太太去世多年,他自己又没成家,膝下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如今病了只怕也没人照顾,可怜,可怜。”

“没成家?”白螺这才露出诧异来,“他也该有五十了吧?”

“咸丰十年生的,今年快五十了,和我同岁。”船夫摇着头,细雨簌簌落在斗笠上,摇橹的手臂青筋凸起,“比我命好,出生在大户人家,从小什么都不缺——偏偏不知怎的,就落了个天煞孤星的命。唉,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天理?”

“天理?”白螺看着手中一物,微微笑了笑,“自然是有的。”胭脂盒上那个工笔仕女图又变化了——原本圣母抱着圣子从天空降临,意态娴雅,容貌慈祥。然而不知何时,那双眼睛已经转成了血红色,脸也变得恶鬼一样可怕,满怀怨恨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房子。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历来如此。

南浔家家户户都临水,船停下来,她便撑了一把油纸伞,从埠头拾级而上。

仁和堂果然关着门,红漆剥落的大门紧闭着。抬头看去,头顶那黑底金字的牌匾还是乾隆十二年题的,上面挂满了雨水。大门侧面悬挂着一个硕大的葫芦,是杏林世家取“悬壶济世”之意而设。和牌匾一样,这葫芦也有些年头了,紫色的外皮中透着淡淡的金色,葫芦口用塞子封着,腰上系了红绸。

白螺定定地看了很久,这次抬手敲了敲大门,里面死寂沉沉,没有任何声音。敲了一会儿,发现不时有路人的注目看她,便停了下来,转入了后巷。

后巷冷清,没有一个人经过,那一扇小门也紧闭着。然而这难不倒她,抬起手指轻轻一划,门上的铜锁顿时脱落——后门连着一个小小的庭院,显然已经有些时间没有好好修剪过了,杂草丛生,几株玉簪花被淹没在草丛里,开得稀稀落落,香气却依旧馥郁。白螺穿过这个破败的庭院,推开了后面那座小楼的门。

仁和堂分两进,前面是临街的药铺子,中间有个天井,两侧的厢房是用来储存中药材的——主人的起居全都在后面这座小楼里。楼里黑沉沉的,门窗紧闭,到处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她沿着楼梯走了上去,脚步很轻,木质的楼梯没有发出一声响。

二楼是主人的卧房,里面居然也没点灯。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第一眼看去几乎以为床上没有人。

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双鬓已经全部雪白,瘦而憔悴,双颊深陷,整个身躯陷在被褥里,昏昏沉沉地睡着。因为身体太单薄瘦弱,一眼看上去被褥居然是平的。搁在外面的那双手极瘦,腕骨支离,如同一只即将死去的苍老孤鹤。

白螺低下头,轻轻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不由得皱眉。这样的热度足以烧坏一个人的脑子,然而四顾这个卧室,床头案上居然没有一个药碗,显然这个人独自躺在这里已经很久,并不曾服过任何药。

她一眼看去,仿佛忽然看到了什么,视线为之一顿——昏睡的人紧紧握着双手,搁在被褥外的胸口处,瘦骨嶙峋的手指间露出一物,居然是……

白螺忍不住低下头,将他的手掰开。

“谁?”那个人终于醒了,霍然坐起,失声,“胭脂?是……是你回来了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手心里握着的东西,略微意外——银质的十字架,上面刻着双臂伸开钉着的人,正是西洋人信奉的耶稣。他握得那样紧,以至于十字架深深嵌入血肉,留下可怖的凹痕。

怎么?难道这个丁大夫,已经秘密信奉了洋教?

“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高烧的人用灼灼的目光看着她,失声扑过来,试图抓住她的手。她后退了一步,他扑了个空,几乎栽倒在床下。

“我……我等了你好久。胭脂!”丁允中喃喃,眼里血丝密布,盯着她,带着一种癔病似的狂热,“我以为那个盒子被偷了,你就永远离开我了……感谢圣父圣子圣灵,你还是回来了……还是回来了!”

“不,我不是胭脂,我只是来还你这个的。”白螺往后退了一步,将那个胭脂盒子拿出,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不……恶魔!”那一瞬,仿佛被什么迎面照了一下,那个男人大叫一声,往后便跌,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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