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8)

条分缕析,利弊因由列得一清二楚,全等皇帝定夺。成帝敛目,似是暗忖其言,这空隙,陈若吟一哂:“太傅所言,非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乾岭再远也是大雍的土地,江湖人再凶蛮也要受朝廷的管制。况且,其他官员怎能与定北侯之子相较?霍将军早封少年英雄,战功卓著,会对付不了区区江湖人?”

沈问道当即赞同:“丞相所言甚是。”

陈若吟一愣,众人俱是一愣,都以为太傅要与丞相舌战来回,这陡然认同着实难料。沈问道撩袍,行跪礼:“皇上,依丞相所见,霍将军前往西乾岭,定能掣肘草泽贼子,只不过……”

成帝道:“但说无妨。”

“只不过霍将军单枪匹马,纵有三头六臂也枉然。”沈问道叩首,“臣提议,霍将军若至西乾岭,仍为将军,当地军马由霍将军接管,定能将蛮贼整治一番。”

陈若吟微微瞠目,好一招借坡下驴、将计就计!

未见刀光,不闪剑影,仅唇舌相争便胜过剑拔弩张。久久,那碟子煨鹅都冷了,甜梨沁一层糖霜,满殿文武屏息等着。

成帝端杯,缓缓道:“就依丞相与太傅所言,派霍临风前往西乾岭,握当地兵权,给朕好好正一正江湖风气。”

唯恐生变,霍临风叩首:“微臣遵旨,万死不辞。”

这会子,接风宴才算真真正正地开始,金石丝竹洋洋盈耳,温酒百杯谈笑风生。热闹至深夜,成帝微醺困懒,一离殿,结束了,满目杯盘狼藉。

饮醉者众,清醒者甚少,同出门,霍门父子与沈问道遇上,皎皎月下,却也是宫墙之中,便双双咽下些言语。

霍钊抱拳,谢了一谢。沈问道褪去铿锵之音,极清淡地说:“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眼下时命如此,却非穷途末路,好酒,藏于深巷犹可闻,将才,手心有兵,便可颠覆天地。为避嫌,沈问道说罢大步走远,先去了。

霍临风心念一震,感激之外,更生钦佩,他转去看父亲,发觉霍钊竟滞着脸面……

“爹?”他唤。

霍钊长吁,蜀锦袍,苎麻衣,原本说那话的人,已故去一十七载。

“是……”

风骨名士,太傅唐祯。

霍临风陡然忆起,却不敢言、不可言,只得嚼着梨香酒气,咽了个干干净净。

第4章

长安城里都闭了户,只有更夫穿过空巷,时不时敲一下竹梆。

一辆素缎马车慢慢驶着,到沈府外稳当地停下。守门子的管事扛着条凳来迎,马夫提灯揭帘,将沈问道扶了出来。

踩凳下车,沈问道摘冠,疲乏地捏捏眉心。入府沿长廊慢走,独子沈舟等候在厅内,还备着一碗暖胃的热面。

“爹,累了罢。”沈舟起身,除了更高大些,与沈问道颇为相似。

沈问道端碗篦一口汤,待胃里轰的一热,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说:“旨意已定,霍临风派遣西乾岭,估计很快便动身。”

沈舟眸中沉沉,发表意见也无用,索性默着。沈问道又说:“我为他争了几句,搅了陈若吟的兴。”言下之意,陈若吟代表皇上,那皇上估摸也不痛快。

沈舟一惊:“父亲,为何?”

沈问道答:“以命护国之人,不该沦落如此,又或为父惜才,不忍看那孩子失志。”

沈舟仍惊着脸,踱至沈问道跟前,伏低半蹲:“爹,可定北侯……”

那是波旧事。

一十七年前,朝中还有一太傅,名曰唐祯,其形貌也昳丽,其才情也拔群,有惊世之才。更通奇门要术,尝著《孽镜》一书。

唐祯狠遭陈若吟妒忌,然他谨慎,安守朝纲,尽心佐三皇子前后。时年三皇子八岁,经唐祯教培,在一众皇子里出类拔萃,已难掩锋芒。

同年,陡然生变,陈若吟揭唐祯谋逆之罪证,桩桩件件,乱了朝中风云。沈问道愣着,此刻忆起依旧胆寒,颤巍巍伸出手,扶在沈舟的肩头。

就那么一夜之间,太傅不是太傅,忠臣不是忠臣,皇命一下,满门遭屠。此后,失去唐祯的三皇子一蹶不振,好似换了个人,众皇子皆为之战战兢兢,再无人争锋。

成帝的目的便达到了,保太子继位无虞。

至于跟定北侯何干,唐祯文武皆通,当夜,携夫人逃至塞北,一出关,却对上了霍钊。霍钊不详内情,只奉旨诛杀,将唐祯夫妇了结于大漠。

据传霍临风那年六岁,亲眼目睹了那一幕。而唐祯留下的遗物,除却那本《孽镜》,别无其他。

那书叫霍钊收着了,里头有张素馨小笺,笺面儿落着蝇头小楷,写就四句箴言: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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