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1558)

黄福却是对太医诊断如何并不以为意,听张越只是关切自己的病情,他就摇了摇手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一向惜福养身,所以硬朗得很,这次要不是我一时支撑不住,外头也不会四处流传我已经死了,引得人都说朝中会改变交阯方略,因而激起大变,这都是我的疏失,那时候哪怕是让人抬着我出去,也得澄清此事!”

说完这话,他顿了一顿,又开口说道:“我素知你不是论事激发贪功冒进的人,但还是有几句话想劝。”

此前来探时,黄福因在病重之际,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张越也只能说了几句劝慰话,这会儿听黄福郑重告诫,他连忙说道:“老尚书请言,下官洗耳恭听。”

“人都道你杀心重手段狠,但我知道,那些只是表面文章,只看你治理地方对待黎民的态度,我就知道你从心底还是个仁厚之人。昔日英国公初定交阯时,曾经筑京观以慑服土人,但这种手段可用一时,不可奏效一世。这一次叛逆也是,陈天宝这人的名头此前从未出现过,忽然掀起大乱,不过是僭称陈氏之后混淆视听罢了,从逆的百姓多半都只是受人蒙蔽。平叛有雷霆手段,就得有同样的怀柔方略,自从之前复立陈氏子为交阯布政使之后,大多数百姓毕竟是信了,所以,陈天宝决计造不出所谓军民数百万的声势!”

说到这里,黄福忍不住有些气喘,却不顾张越的劝阻,又吃力地说:“还有军屯……交阯的军屯是我亲自主持的,那些败兵都是好农夫,打起仗来自然是比不得三大营和京卫这样的精锐……交州府能够支撑这么久,也是因为交州府军屯乃是交阯第一,这才能积攒下那么多军粮!一旦平定叛逆,军屯不可偏废,一定要善抚那些战死的屯田军户……”

从屯田、安民到择官、赋税,黄福断断续续说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实在没了气力,却仍是紧紧抓着张越的手,好半晌才吐出了最后一句话:“你视民如子女,则民待你若父母;你视民如寇仇,则民待你若天敌……用兵之时,切不可杀戮太多,切记切记……”

面对这位老尚书听着唠唠叨叨实则句句恳切的提醒,张越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听着,待到最后这几句嘱托时,他便含笑点了点头。

见他这副光景,黄福松了一口大气,不知不觉往后靠着歇了一会,等听到进来的老仆分说了外头几乎堵塞了巷子的送礼人,提及了他们争先恐后要送的各色礼物,他渐渐舒展了眉头,随即硬是留了张越,急急忙忙读哪老仆吩咐了一通,然后才冲着张越一笑。

“原本还想着我这把老骨头帮不上多大的忙,想不到那人竟是主动上了门来!若是有了他的药,大军在密林之中就能安全多了!”

今日跟着出门的是彭十三,随着张越去见了一趟都督方政和尚书李庆,回去的路上,他就忍不住叹道:“黄老尚书说的待交人以宽,不外乎一个静字;李尚书却说交人自古好乱,不严不能平乱;方都督则是口口声声地说交人奸猾;这人人听着都有理,你打算听谁的?”

“黄老尚书治理十几年,论经验无人能出其右,而且今天门庭若市的景象你都看到了,足可见他从前必定是爱民如子,于是才能得此爱戴;李尚书向来是严苛的人,这话也符合他的性子;而方都督所言也是切身心得,此次叛乱的暂且不提,之前那几次叛乱的主使,哪一个不是曾经受了朝廷册封的土官?归根结底一个字,寻常百姓只求安身立命,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所以自然是你对他好他就感恩;而本地豪强则是你给他一千他更想一万,这种人欲壑难填,但通过他们却能更好地治下,所以……”

张越顿了一顿,没有说出下半截话,但瞧着彭十三眼神闪烁,他明白这个外粗内细的家伙已经想到了——自秦以后,哪一朝哪一代都不是独夫统治天下,而是和豪强共治天下。只不过,这豪强历经千多年,由高门世家变成了士大夫而已。如今这交阯虽说被人视作是蛮荒之地,但也没什么不同。

拢了拢袖子中的药方,张越只觉心中异常欣喜。这是此去黄福那儿最大的收获——一个曾经为安南王室制造驱虫秘方的香料匠人。虽说某些要加入西洋贵重香料的方子属于鸡肋,但此人到底还是有几种便宜实用的驱虫药。据黄福言说,那人的药曾经供给过张攸大军,但只是始终不肯交出方子。刚刚黄福好一番苦口劝说,这才得以成功。在他看来,若不是看着老尚书病弱的模样,那个倔强的交人恐怕还不会答应。

瘴疠起自蚊虫,如今尽管已经十月了,但往交南进军,气候便会越来越热,有了这药方,那些叛军最大的凭恃也就不足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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