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1790)

陈山站在那里端详了一会,方才一声不吭地往里头走,径直入了北边正房。虽只是些阉宦读书的地方,这里仍然供着圣人牌位,他一丝不苟地行过礼,随即才入了一侧的屋子。

自从张太后给内书堂再次定下制度,废了在此讲习的四位翰林学士,只由习文断字的宫奴讲习之后,他这个专管内书堂的大学士地位就尴尬了起来。尽管他原本就不是愿意干此事的,可那些宫奴虽然低贱,异日学成之后承了他恩德,便是天然一股势力,可现在连这一条都是妄想。

“大人,这是新来的六安贡茶,您尝尝?”

抬起头的陈山看到一个低眉顺眼的年轻宦官满脸巴结讨好的笑容,从丹漆茶盘上捧了一个钧窑小茶盅放在炕桌上,便略略颔首,也没有答话。直到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门口,他才开口叫住了他:“如今内书堂还有多少人?”

那年轻宦官闻言一愣,随即停下步子,又转身低下了头:“回禀陈大人,总共六十人。”

六十个人是内书堂设立的时候就定下的数字,但这六十个人从前往往是那些太监少监的干儿子,现在却由于太后一句话,内书堂出身的不得为二十四衙门的首脑,无疑便断了这些人将来出任太监少监的可能,再加上读书之外,这些人各有各的职司,所以,如今这些人和最初比起来,已经是少了好些熟面孔,添了好些生面孔。再加上选出来的讲习本身也只是司礼监的一个奉御,于孔孟之道上头的功底有限,又教的出什么好名堂?

“你在这伺候有两年了吧?”

“回禀大人,小的在这伺候已经两年零七个月了。”

陈山哑然失笑,心想这内书堂教习的头四个翰林都被打发了回去,新的四个上任没多久就遇上太后整饬内书堂,于是也打道回府,而他是去年中才管了这么一摊子,算起来也就是一年多,如此看来,对面这个年轻宦官竟算得上是元老了。

“你在这伺候了这么久,也没个品级,就没在内书堂那儿听讲,认认字?要知道,当初就连司礼监东厂的几个太监少监,都在悄悄认字读书。”

那年轻宦官依旧是双手垂在身前,满脸的恭谨:“大人说的是,但上头公公们忙着认几个字,也不过是为了不做睁眼瞎,以后被下头糊弄,小的蠢笨,年纪又不小了,就算多认几个字,难道还能盖过内书堂那些孩子们?还不如老实本分一些,不求出挑,但求无过。这两年多下来也算在几位公公那儿混了个眼熟,再过几天,小的就要跟着范公公做事了。”

陈山原本伸手去拿茶盏,听着听着手就僵住了,最后还因为心不在焉被滚烫的茶盅给烫了一下。不自然地缩回了手,他这才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素来在这儿伺候,小意殷勤却不显得话多的阉奴,渐渐有些恍惚。

那会儿因为内书堂就设在司礼监内,奉御长随有事没事也会过来逛逛,杂役之类悄悄在门外听讲的也不在少数。唯有这个在他房里伺候茶水笔墨的从来不去,偏生总是有做不完的事,从茶水到针线,再到跑腿找人,总是端着一张殷勤的笑脸,鞋子没几天就能磨破一双。他还暗笑这人没出息,如今看来,这殷勤却又知分寸的阉奴竟是最聪明不过的!

“大人,大人?”

“没事了,你退下吧。”

眼看着那熟悉的笑脸消失在了门外,陈山只觉得一股难以名状的疲惫从脚底升了起来。素来最重风仪的他端起茶盏犹如牛饮一般痛喝了一气,随即就下了炕来到书桌旁,拿起那块墨,又倒了些水在砚台里,卷起袖子缓缓磨了起来。眼看渐渐蓄了大半砚台的墨,他方才放下墨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过一张大笺纸铺平,又从笔架上摘下了笔。

然而,尽管一大早得知消息之后就已经想好,刚刚听到那年轻宦官说的话,又真正下了决心,可临到下笔时,他却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悲切。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入侍皇太孙的时候他就想象过将来执掌权柄,如杨士奇等人一般深得天子信赖,如今看来,那却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而已。悔不该听人蛊惑,如今那清客无影无踪,他却得承担后果!

杨士奇啊杨士奇,你倒是油盐不入,可我就不信你那个儿子不会再闯祸!杜桢,你别以为翁婿同朝很风光,那是迟早要招人忌的!至于杨溥……莫不成你准备熬到别人都死了?

此时此刻,被他紧紧握在指间,又因为他的过度紧张而轻轻颤抖的狼毫笔尖上,终于落下了一滴黑墨,那漆黑如夜的颜色趁着雪白的大笺纸,越发显得刺人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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