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484)

一旁的连虎闻到满屋子都是酸臭的气息,又见张越面色苍白,顿时明白事情不对,连忙又找了个铜盆塞给连生,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大哥,赶紧去打一盆凉水来!记着,千万别对人说少爷有什么不妥当,打了水赶紧进来!”

赶了连生出去,连虎也不顾那股难闻的气味,疾步走到张越身后帮忙抚背顺气,又去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半是强迫地给灌了下去。见张越仿佛再也呕不出什么东西,他方才把人架到了炕上东头坐着,又垫瓷实了引枕和靠背。

这时候,连生已经端着满铜盆的凉水进来,正不知道该搁哪儿是好的时候,连虎却又出声提醒道:“赶紧把那个铜盆拿出去,把里头的东西用土灰埋了,小心别让人看见!”

连生没好气地将铜盆放到角落,捏着鼻子上前把那一铜盆的秽物端了出去,口中没好气地嘀咕道:“你小子倒会讨好卖乖,脏活苦活都是我干,就知道支使人!”

这当口连虎根本没听见大哥在嘟囔什么,紧赶着拧了冷毛巾给张越擦了一把脸。见张越长长吐了一口气有了反应,他顿时又惊又喜,连忙又去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这一回,不用他多说什么,张越就伸手接了过去。

“少爷,您这是……”

“知道今儿个下午我为什么不想带你们两兄弟去么?”

连虎向来比哥哥机灵,眼珠子一转便机灵地答道:“小的只知道,少爷做事一定有少爷的道理,这肯定是为了咱们两兄弟好。”

“你们若是去了,不是当场出丑,就是像我这般事后出丑……今天晚上,青州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作恶梦……”

张越此时一闭眼睛,眼前就是那血腥屠戮的刑场,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简直是挥之不去。整整一个下午,他甚至不知道身上出了几身大汗,甚至分不清那是被热出来的汗还是被吓出来的汗。幸好天气太热人人如此,他身上这件湿透的青色纱衫丝毫不起眼。只不过,他那僵硬的双腿居然能支撑着他一直回到这屋子,连他自己也感到诧异。

果然,人被逼到紧要关头,那潜力是无穷无尽的。

这会儿连生已经端着冲洗得干干净净的铜盆又进了屋子,见张越脸色好看了些,他连忙搁下盆子上前去,低声问道:“少爷,刚刚是小的说错了话。您眼下可好些了?晚饭大约已经凉了,要不要小的送去厨房热一热再吃?”

“不用了,我没胃口。”

摆摆手答了这么一句,张越总算是恢复了少许精神。若不是用绝大的定力支撑着,他早在监刑的时候就恨不得和陆丰一样半路溜之大吉,甚至在半当中一头栽倒过去也有可能。那时候有无数百姓的眼睛看着,有众多的眼睛看着,他就是撑就是捱也只能这么熬下来。

百姓可不知道杀人的是皇帝,更不会知道他不过是被指使的那只手,众口铄金之下,以后谁也不会忘记他手中有四百多条人命。原先的好名声这么一转手,就会变成杀人如麻的恶名。果然不愧是一刀一枪从侄儿手里夺下江山的永乐皇帝朱棣,这手段实在是太狠了!

“吩咐厨房这几天不要送荤腥菜过来,一应饮食都以清淡为主。”

连生连虎都知道张越不是那种不食荤腥的居士,此时听到这么一句吩咐,他们俩不由得面面相觑。联想到刚刚的反应,他们自然醒悟到那是张越杀人后的后遗症。要把自家这个胆子决不算小的少爷弄成这般光景,那刑场上会是怎样惨烈的场面?

沐浴更衣之后,嘱咐连生连虎自己去睡,张越站起身径直来到了里屋。这青州驿自然是没有书房之类的设置,一应陈设都不过是为了供路过的官员歇宿,因此屋子里头除了靠墙的床之外,只有一张样式简洁的书桌,文房四宝也不过是实用而已。此时吃不下东西,也同样睡不着觉的他往书桌前一坐,先是研了一砚台的浓墨,然后随手拿过了一张纸。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写了这么一句之后,他觉得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稍稍消解了一些,顿时一句句回忆自己曾经倒背如流的阳明先生诸多名言警句名句,少不得依样画葫芦写了出来。

“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大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忘己之耻,四者备而祸全。”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有志于圣人之学者,外孔、孟之训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萤爝之微也,不亦谬乎。”

“……”

一口气把自己记得的所有全都默写了一遍,额外又抄写了三遍《教条示龙场诸生》。直到手腕一阵阵酸痛,书桌上那一叠纸用得精光,他方才放下了笔,满意地看着那蝇头小楷。虽说不能和沈家兄弟那种在楷书上出神入化的大家相比,但在年轻一代中,他这一手楷书也能算得上颇有小成,不负杜桢昔日严加督导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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