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锅(1748)

依然是徒劳,生命像在以眼可见的速度消逝,明亮的眸子凝视中渐渐黯淡,又像无限惋惜和留恋一般看着简凡,像累了、像困了、像知道自己将永远闭上眼了,只盼着多看一眼、多看一眼……

“他不是想见我,他是放心不下他弟弟……让他们兄弟俩告别吧。”简凡咬着嘴唇,压抑着心里泛起的莫名悲伤,为一名素无交情的老人的悲伤,此时说话不知道该告诉谁,直面向那位也是华裔的律师。

“这……”律师难为地把目光投向医生,医生卸了口罩迟疑了下,另一位轻声说着:“不能再激动了,现在病人脑部已经形成大面积梗塞,再稍一激动,恐怕马上就有生命危险。”

“人都快死了还谈什么生命危险?要是我让他这么失望地走,那他死也不会瞑目……快去吧,再这样拖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简凡轻声、不容置疑地说着,眼一挤,蓦地涌出来两颗大滴的泪,不知道这滴泪缘何而来,只是觉得心里绞痛得那份难受,难受得恨不得让这位行将即去的老人起死回生。

依然是徒劳,手冰凉冰凉地,简凡轻轻地握着,抚过老人的胳膊,已经枯瘦枯瘦,这个靠着药剂维持着的生命现在已经仅剩下了一个躯壳,谁还会记得,这曾经是富甲一方简氏老董事长,谁还在乎,这个躯壳里还承载着什么未竟之愿,看到老人呼吸急促,再一次被扣上氧,简凡恨恨地回头,此时咬牙切齿,疤脸狰狞,仇视般地瞪着没有仕何动作的律师,这位律师微微一惊,快步走了出去……

呼氧,暂时维持住了老人的状态,那份颓然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失望和力不从心的感觉,像即将进入长长的睡眠,曾楠有几分怜悯,几分不忍地看着病床上的人,抹了抹眼睛,即便不是自己的亲人,也为这位凄凉晚年的老人有点难过,难过的时候,像在找一个依靠似的,轻轻地偎着简凡的肩膀,想说什么,或者想问问,人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会是这个样子?或者还想说,人有没有下辈子,下辈子我们还能不能相遇和遇……感觉到了简凡的肩膀在慢慢放低,放低,侧过头温柔地看着简凡,不知道什么时候,简凡脸上浮着一份童真般的笑容,像安慰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老人,嘴唇在翕动着、颤抖着、翕动着……慢慢地哼出了一个调子,那个让曾楠熟悉而又陌生的调子……

……莜面窝窝甜赛蜜、灶圪台台锅贴鱼、石圪碌碌碾新米、细细河捞熬米荠……

都是吃的,乌龙的莜面、玉米窝窝、石碾粳米,河捞米荠,都是次乌龙之行尝过的,简凡边轻轻地哼着,边凑到了老人的面庞前,那扣着氧具的脸,就像尝到了家乡美食一样,舒缓着,放松着,露着一份久违了的释然和笑意,仿佛和面前这位同乡同姓都回到了童真的时代,正躺着熏得暖烘烘的热炕上,看着炉膛里劈劈叭叭的火星,闻着锅贴鱼和小米的香味,憧憬着全家人坐在一起,好吃的端上桌的那一刻……那是人生最美的一刻。

奏效了……简凡看着老人舒缓的笑容,揪着的心蓦地跟着放松了,声音开始拉长了,拉得很长很长,像小时候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随心而欲的曲调是那样自然,那样的宛转,那样怪异……

白格生生的萝卜水汪汪、人个高高的玉茭绿秧秧、亲亲个姐姐回门看爹娘、红个艳艳的新袄喜洋洋……

唱着哼着,并不悦耳的乡音、却是医治游子盼归心情的最好良药,简凡从简烈山老人的脸上看到了渐渐地安静,渐渐地在静谧着露着一份微笑,只觉得心里有一份羁挂缓缓地放下了。

能做的,恐怕只剩下了这些,只剩下了让这位将逝者听听六十年未闻的乡音,这是一位生者能给予将逝者的最后的尊重了。

不过,一切依然是徒劳,医生看着已经稳定,但渐渐在放缓的心率,轻轻地摇了摇头,惋惜地看了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门开了,俩位医生搀着一身条纹病服的何盼回进来了,不知道哪里凭生出来的力气,老人一看躺在病床上的哥哥,直甩下医生扑了上来,拉着那被子下掖着的手,声音急促、哽咽、惊惶,渐渐地带上了锥心的苦痛:

“哥……哥……哥……你醒醒……你醒醒……我是二娃,你答应娘了,出息了就回来……看我和娘,娘临死都在喊你的名字,哥,你醒醒……你醒醒……我什么也不要,我带你回家,回家看看娘,娘把我的名字改成了盼回,就是盼着有一天你和爹都回来……哥…你醒醒……”

何盼回悲喜交加着,老泪横流着,心痛如绞地苦喊着,摇晃着病床上再再无法表达亲情和思念的兄长,哭声越来越重……六十年积郁的悲喜交集已经让俩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都不堪重负,哭声,同样积郁了六十年的悲伤,在这一时刻恸哭中迸发出来,让观者和听者都不忍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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