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嫁衣(华音流韶系列3)(27)

秋璇顿了顿,不忍说下去。

郭敖笑了笑,笑容艰涩无比。的确不用多说。他的母亲不过是大奸臣的一个妾室,只会逆来顺受,甚至不惜为了活下去,出卖自己的尊严。她的美貌只能借助脂粉而存在,且日渐凋零;她的温柔不过是剥离了尊严后的懦弱,在恐惧下忍rǔ求全。

她的笑容,总是那么惨淡、强颜欢笑。

他曾经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这样的,依附于男人存在,尽自己的努力去讨男人的欢心。无论她们想获得什么,都需要别人的施舍。苍白,脆弱,渺小,可怜,只是富丽堂皇的地毯上的花边,虽然美丽却被人践踏,无从躲避。

但,那一剑,却是一道光,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女人。

强大,美丽,雍容,坚忍。

那一刻,阴暗的水牢似乎都被这一剑照亮,他看到了毕生未见的光辉。

也在那一刻,恶魔的种子真正埋进了他心底,再也无法摆脱,只能无助地看着它越来越壮大,探入他的心底。

它不住在他耳边低语,血淋淋地提醒他:你看,这世界上有武功盖世的侠客,有风华如神的女子,他们是存在的,但却与你无关。你一出生,命运就已注定,下贱,污秽,卑微,堕落。一切美好高尚的东西都不属于你,所有人都看不起你。若你不甘心这样的命运,就只能出卖灵魂换取恶魔的力量,将那些人变得和你一样污秽!

他挣扎着,他拼命地让自己相信,他是于长空的儿子,是个侠客。他从钟石子手下逃走后,游侠江湖。不惜抱着宁芙儿跳下舍身崖,不惜为了道义约战凌天宗,不惜为了初识的朋友远走苗疆,不惜为了老人幼女千里护镖,不惜为了一句承诺进攻少林寺。

因为,他是于长空的儿子,他是侠客。他不是奸臣与小妾的儿子,他不是恶魔。

秋璇看着他,两人一时无言。

童年时心灵的创伤,会是多么深重。他们都能体会到,水牢中的那个孩子的绝望。那一颗幼小的、敏感的心灵,多么渴望能够做一位侠客。但黑暗而污浊的现实却如恶鬼般附骨难去,无视他一切挣扎,要将他拖入罪恶的深渊。

良久,郭敖缓缓抬起树枝,演出第三招剑法。

这招剑法,不需任何解释。

春水剑法中的第一式,冰河解冻。

秋璇轻轻叹息,打破那难忍的沉默:“你对于无法觉悟春水剑心,一直耿耿于怀。”

三年前,郭敖终于得以于长空之子的身份进入华音阁。那时,几乎每一个人,都对这位来历不明的阁主继承人心存怀疑。华音阁,天下第一大派,阁主之位何等尊崇,本就不是以世袭制确定自己的主人。郭敖想要成为阁主,就必须证明自己。这时,秋璇将他带入密室,将继任华音阁主的钥匙——春水剑谱摆在了他面前。但他却无法觉悟出剑心,施展出真正的春水剑法。而人中龙凤的卓王孙,却不靠剑谱,自行觉悟出了剑心。这几乎摧毁了郭敖最后的信心,也促成了他的疯狂。[1]

春水剑法,是郭敖永恒的伤。

“不。”郭敖缓缓道:“我的武功从来没有天下无敌,有人强过我,我并不在意。但真正摧伤我的,是你。”

秋璇只能再度惊讶:“我?”

郭敖:“我继任华音阁主后的日子里,我经常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那就是,我发现,我不是于长空的儿子。”

那时候,他的血脉,几乎已是他唯一的支柱。

如果他不是于长空的孩子,污秽的现实立即就会将他吞噬。因为他就只能是奸臣跟小妾的孽种。

注定堕落。

那打马江湖的梦想,那行侠仗义的热血,那多年苦苦努力累积的声望,全都化为泡影。

郭敖抬头,看着秋璇。

秋璇忽然明白。因为他的目光中,有深深的嫉妒,与刻骨的仇恨。

那是一个饥饿的孩子,赤着脚,背着沉重的背篓,被凶狠的鞭子抽到泥沟里,摔得满身鲜血时,看到了疾驰而过的马车上谈笑自若的贵族公子的仇恨与嫉妒。

那是不可调和的鸿沟,只能一个死、一个生的仇恨。

刹那间,秋璇明白了,郭敖为什么那么恨自己。

她也明白了,三年前,郭敖为什么残忍地对待姬云裳,对待步剑尘,也对待自己。因为他想让所有的人都变成自己一样。

他化身为魔,不过是要击碎那九层宫阙,让那些居住些洞天福地里的人们惊醒过来,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那时,他们就会被剥去一切高华、尊严、雍容,变得跟自己一样痛苦,一样污秽。

那样,他的痛苦就不会再独立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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