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药天香(30)

就在白天的时候,她还曾想过,等老头子知道这个消息时,他会是如何反应。没想到这么快,当晚竟就发生了这一幕。听说老头子醒来睁眼时,眼白血红,目不能视。从中医术语来说,是体内气血逆乱,上壅窍道,致使眼中脉络阻塞,输注入眼的气血骤断。从病理来说,大约是淤血阻塞了视网膜中央动脉或静脉,从而引发暴盲。

她的心情有些沉重,这一夜几乎都没睡着。翻来覆去的时候,除了想着陈振的病情,也在想她听来的另件事。据说,这消息来自大管家葛大友。他两年前就派一个名叫陈芳的心腹外出四处寻找陈仲修,如今方得知了这个消息——别的都没问题,但为什么要说自己也已随了那场火一并被烧死了呢?是那个陈芳打听有误,还是葛大友在撒谎?倘若撒谎,他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那场大火的起因,不止陈立仁是怀疑对象,连葛大友这个在外人眼中忠心耿耿的大管家也牵涉其中?

绣春心事重重。次日起身,照例去炮药房上工。今日里头的人却一反常态,都无心做事了。纷纷议论着东家昨晚出的那事。渐渐地,便扯到了陈家家业后继乏人的话题上。有人说老太爷往后必定会愈发器重能干的陈三爷,指不定过继过来,也有人反对,说姑太太家的儿子也有可能。正说得欢,听见背后起了阵咳嗽声,回头见是朱八叔来了,正站那儿瞪着眼,一脸的不快。晓得自己多嘴了,慌忙散了去。

两日后的晚间,巧儿来给绣春送她自己做的糕点。绣春便问老爷子的病情进展。巧儿皱眉,忧心忡忡道:“我刚跟我爹去看了老太爷。老太爷这两天都在吃刘先生开的药,也用了自家造的琥珀还睛膏,只是仿佛没什么起色。刘先生自己也没个谱。我爹很是担心,回来一直都在唉声叹气。但愿老太爷能好……要是就此真的这么瞎了,往后可怎么办才好。真真是祸不单行……”

巧儿对这个新来的俊俏少年很有好感,所以待绣春处处与人不同。她虽不是大家小姐,也没那么多规矩,只毕竟是个闺女,也不好一直待在绣春这里,送来了糕点,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要走。绣春向她道谢,目送她离去后,陷入了沉思。

暴盲之症,重在起头数日的初期治疗。倘若过了这个黄金抢救期,那便难以挽救了。从方才巧儿带来的消息来看,目前也不好下论断,但仅凭药物一项之力,恐怕难以获得良效,这却是肯定的。这里不可能施展眼部手术,但若能辅以针疗,说不定能收到奇效。

她虽然是陈仲修的女儿,血管里也流淌着陈家人的血液。但因出生便带前世记忆,所以自小到大,她怀有感情的,只是生养她的父母二人。对于上京之中的陈家,可谓没有半点归属感,陈振于她而言更是如同陌生人,甚至连陌生人也不如——至少,她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厌恶情绪。这个老头子,在这么短的时日里,却成功地让她做到了这一点。除了人,她对于陈家的祖业和金药堂,也没半点认同感。金药堂往后如何,她也丝毫不关心。她唯一想的,就是要找出谋害她父亲的真凶,为父亲报仇。但是现在,这么些天过去,随着对陈家的了解,她也愈发意识到了仅凭自己的力量想要寻凶,确实渺茫。那对最可疑的父子,毫无疑问,如今在陈家的势力十分雄厚,几乎处处都是他们的人。甚至现在便已有许多人把他们看做陈家家业的不二继承人了。她拿什么去斗?唯一,也是最明智的方式,就是去接近老头子。她相信,倘若他知道他剩下的唯一那个儿子并非死于意外,那种想要拿到真凶的渴望,绝不会比她少半分。

半夜的时候,她再次习惯性地从睡梦中醒来——自从父亲死后,她就极少再能一夜安眠到天亮了。她想着方才梦境之中又一次出现的小时与父母一起时的场景,怔怔望着透过棉糊窗纸撒在榻前的那片朦胧月光,悲伤再次涌上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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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了。一轮冷月皎皎挂于夜空,清辉冷冷照洒着大地。

绣春起身开门,沿着那条她到此第一天被巧儿带过的侧旁甬道,朝当日她所指点的父亲从前曾居过的院落方向慢慢而去。这个辰点,人们都已经沉入梦乡。和着她缓慢脚步的,只有远处打更人敲出的几声断续残梆之声。

她行到了靠近那处院落的墙外,在墙根边停了下来,手轻轻触在因了年深月久、连砖fèng中也爬了层绒苔的墙面之上。指尖所触,一片如同月色般的凉意。

她仰头,望着那棵华盖已然探出墙头的老树,想象着当年,还年轻时的父亲在墙的那侧庭院中吟哦读书的样子,正当黯然神伤,忽然听见那边有拐杖点在砖地上发出的轻微得得声音。随即静了下来。片刻后,就在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耳畔又传来了带着极度压抑的低低饮泣声。声音短促,不过一声,立刻便止。但她还是听了出来,这是自己祖父陈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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