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四合(181)

命妇多,起先还在一块儿,后来分散开来,三三两两在园子里逛。几位太妃前头走着,皇后和定宜落在后头,她恭勤缜密,只搀着皇后不说话,皇后打量她一眼,轻声道:“为了心里爱的人,受点委屈其实没什么,对不对?”她抬起一双潋滟的大眼睛看她,皇后笑了笑,“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也是一样。我才刚还担心你流眼泪呢,亏得没有,否则皇贵太妃那里又有说嘴的由头了。她做寿,你在跟前哭,她挑眼说晦气,你们愈发艰难。”

这是一国之母,那样高坐云端的人能同你交心,真叫人受宠若惊。定宜道是,“娘娘教诲,定宜记在心上。不瞒您说,今儿来前也想过会有这么道关口,真逢着了,好歹心里有准备。十二爷同您说起过奴婢,奴婢诚惶诚恐。奴婢早前过得并不顺遂,能遇见十二爷是奴婢的造化。奴婢知道自己斤两,并不一心求什么位分,所以太妃不待见,原也是应当,没有什么不平的。”

皇后唔了声,转过头看枝顶几片勉强支撑的枯叶,怅然道:“和宇文家结亲,哪个不是自惭形秽?我当年不过是尚义局的女官,娘家根基也不粗壮。我阿玛是四品京官,四品,在京城什么都算不上。也是仗着爷们儿的宠爱,一步一步到了今天,里头有波折,并不是一帆风顺。当时我也灰心丧气过,可最后还是挺过来了。你要相信,这个皇族是历朝历代中最有人情味儿的。总有那么几位爷心里存着真,他们不滥情,遇见一个就认一辈子。你呢,运气比我们还好些,十二爷身边没人,你用不着和别的女人争,你的就是你的,看看,多大的福气!所以再受挤兑也得忍着,忍着忍着就守得云开了。回头我找机会替你们说合,贵太妃一时不能接受你,不碍的,咱们有时间呐,慢慢就让她改观了。”

皇后一派温言絮语,定宜心里感激不已,蹲了蹲道:“娘娘和奴婢掏心窝子,奴婢还有什么可违逆的,一切但听娘娘吩咐。”

皇后笑着端详她,“这么水灵的姑娘,十二爷和我说你早前给刽子手捧刀,我真想象不出来是个什么模样。”

定宜也笑,低头说:“这是奴婢谋生的手段,卖力气的活儿,小打小闹的还行,时候长了受不住。像做瓦匠,砌墙倒没什么,就是搬砖辛苦,我总搬不过人家。”

皇后啧啧道:“可怜见的,这种粗活儿我是没干过,女人和男人到底不同,比力气永远比不过人家。”

絮絮说着,人都进了西所。朗润园虽不大,屋子却也有一百三十五间,只有三位太妃住着,地方是相当宽绰的。太妃们平常无事,常来益思堂消遣。这里的书房也不成个书房了,后来改成了戏园子。台上角儿们都摆好的架势,人一到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唱,唱昆曲《莲池献瑞》、《寿庆万年》。

命妇们找座儿听戏,皇后请了贵太妃进里间叙话。彼此坐定了客套两句,“今儿是太妃千秋,皇上事忙脱不开身,命我来给太妃祝寿。”边说边起身蹲个双安,“太妃瑶池春不老,寿域日开祥。”

贵太妃忙去搀,笑道:“心意到了就是了,叫皇后给我行礼,怎么担当得起呢!”

皇后仍旧扶她坐下,应道:“该当的,您是长辈,咱们是小辈儿。自己家里不讲究身份,只有亲疏。”底下宫女送茶进来,定宜接了蹲身奉上,也不坐,在一旁侍立着。皇后瞧了一眼老十二,刮着茶沫儿对贵太妃道,“不光咱们万岁爷惦记着您的寿诞,那天上畅春园,也听老爷子提起来着。念叨您爱吃胭脂鹅脯,让花儿总管预备着,没准儿过会子亲自来给您贺寿呢!老爷子终没有忘记您呐,年纪上去了,心也软乎了,总念及旧情。有回御膳房报菜名儿,他想起来让人请笔墨,把以往亲近的太妃名字都写下来了,头一个就是您。”

她这么说着,贵太妃脸上惘惘的,不知勾起多少回忆来。半晌醒了神,有点不好意思,掩饰着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提这个做什么。太上皇今年有六十了吧!我四五年没见过他了,上回还是在万寿节上,远远瞧他一眼,真是老了。”

皇后抿嘴一笑,“岁数是有了,可他老人家身子骨健朗。六十岁的人了,模样还像四十多似的。”

女人呐,只要爱过,提起这个人,心里总会隐隐牵痛。贵太妃原本是喀尔喀赛音诺颜部的公主,十四岁的时候部落和朝廷联姻,她被送到中原,进宫就封了贵妃。三年的圣眷隆重,她对那位开国帝王满心的爱慕和景仰。三年后他淡出她的生命,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她不恨他,甚至找藉口体谅他的绝情,但是却恨那个抢走他的女人。在她看来要不是慕容锦书,他不会变成那样。明明已经决裂了,最后还是封她为后,那个女人是狐狸精,她摧毁了整个大英后宫,把她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男人昏聩,皆因为身后那个女人,所以她尤其恨那些撺掇男人独宠专房的妖孽。简直像个病症,看不得深情款款的戏码。在她眼里慕容锦书甚至于眼前这位素皇后都是同样的人,她们是心满意足了,别人的生死,还在她们眼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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