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略(50)

素以头回看见这么自谦的皇亲,“我是旗下人,就算到了天边都是万岁爷家的奴才,出了宫也一样。”

“姑娘真是明白人儿。”小公爷大加赞赏,又借着由头使劲瞧两眼,到底刚病愈,那巴掌小脸儿白条条的,血色不济。他砸吧下子嘴,“不成啊,姑娘还是没好利索,怎么办呢,要不我去见见万岁爷?”

“别,您的好意我心领。”素以忙摆手,她现在的口碑不大好,再让小公爷出面,叫乾清宫里的主子爷拿哪只眼睛看她?眼下实在是忙,没工夫和他磨嘴皮子,只好蹲个福说,“您瞧今儿到点了,我手里活儿撂不下。就在这儿分了道,有话咱们下回再说,成吗?”

不成也不行啊!小公爷无奈点头,“得,下回就下回吧!不过我问你,下回见着我,你还能不能想起来?”他是满含着期望的,可她霎着一双大眼睛愣愣瞧他,看样子是不能够。他自问最善解人意了,一锤手掌心,“这么的,多见几回就记住了。你要是随了扈,咱们在热河可以常见……嘿,这个想法真好!”

素以还没回他话,他喃喃念叨着“真好”,背着手朝宫门上去了。迈开四方步一摇一摆的走着,大辫子垂到屁股底下,辫梢儿上系的宝蓝穗子荡荡漾漾,一副旗下大爷作派。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只不过容易把听客带得摸不着边。素以瘟头瘟脑的扶扶额,把手伸进荷包里搅搅,金银角子碰撞得噗噗响,一大把还挺沉。

夹道走到头,碰巧遇上妞子从永康左门里出来,远远招手迎上前,把包袱往她手里一塞,“我怕你来不及往回跑,寻了个借口到内务府办事去。再过会儿宫门就下钥了,你带上东西过去吧!里头有水有干粮,饿了就吃。”说着抬头看天,“也不知道夜里会不会再起雾,恁么露天呆着,真怕你身子撑不住。”

素以叹口气,“我是贱命耐摔打,没事儿。”

可不,家里再抬举着,进了宫就是伺候人的下脚料,有什么可说的?忍着吧!妞子看她抱紧了包袱,闷着头往乾清门那儿去了。

时候赶巧,正逢军机处章京们下值出宫。她在八字影壁前站着,人家虽是不经意的一瞥,还是叫她浑身不自在。脸上热烘烘的,丢人透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挨着墙上花盒子,拿脚尖蹭蹭地,心里说不出的凄惶。这霉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以前没觉得日子难熬,到了临了不如才进宫那会儿。她这几年做姑姑,体面还是有些的,现在罚提铃,面子里子都没了。

自怨自艾一阵,铃铛掏出来,垮着两肩往天街东头走。昨晚一夜没睡,今天不争气,好不容易病了,谁知道这么快病气就散了,弄得不上值又不行。到底还是很虚,走路脚底下打飘。才站定了,拔长了耳朵听梆子声,那头皇帝从乾清门上出来了。高高的个儿明黄袍子,即便离得远,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派头,一露面就震慑人心。

他看见她了,脚下顿了顿,沉着嗓子说,“你过来。”

素以本来打算跪下磕磕头,送走了算完的,可是人家不,人家叫她过去。今天阴了一整天,昏昏的天幕倒扣着,连着那红墙明黄瓦,还有鎏金狮子鎏金缸,样样都黯淡无光。她心里打突,嘴里应个嗻,硬起头皮垂首上前蹲福。自己料着大概不妙,昨天说好了要随驾往畅春园的,今早立马托病赖了。索性一直病着倒好,偏偏这会儿又熨贴了,叫人怎么不起疑呢!

真是窝囊人窝囊一辈子,干点坏事使点小计谋,成一半坏一半,还不如老老实实跟到园子里去。她是死心了,爱怎么就怎么吧!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手脚乏力,恨不得就地躺倒下来。

皇帝打量她,木讷讷一张小脸,嘴唇上血色也发淡。大双眼皮,眼下有青影,的确像个病西施模样。他转转手上扳指,“听说病了?”

她毕恭毕敬的答,“回万岁爷话,吃了一剂药,发了点汗,眼下好了七八成了。”

皇帝面上无波,“好得倒挺快,朕只当你要病上三五天的呢!”

她想了想道,“奴才天生身底子好,平常有点伤风咳嗽,睡一觉,第二天就差不多了。这趟是惦记着领罚,还有昨儿说给万岁爷做豆汁儿的,活儿没干完心里不踏实。”

皇帝听了慢慢点头,“难为你,还算有心。”转身要走了,忽然又回过头来,往她脚上看,一双银白软缎方口鞋,当即眉毛一挑,“朕知道尚仪局调理宫女走路姿势是看家本事,管带穿着花盆底健步如飞朕也见过。荣寿,赏她一双花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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