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199)

恰巧她之前奉皇太后之命查探几位高官之女,好好歹歹的都有了消息。去慈宁宫之前先去一趟乾清宫,早晚要面对的,躲着不是办法。乾清宫是内廷中枢,廊庑两侧有上书房、南书房,是皇帝议政读书的又一处重地。因为先帝驾崩在养心殿,今上心里忌讳,便把寝宫搬到乾清宫来了。这样的地方,处处渗透出尊贵庄严,无论是谁,进得门来自然而然矮上三分,连那位天下之主也不例外。他在人后无赖蛮狠,人前却要装成有道明君。官员回事往来,他就算再生气,发作起来尚且有忌惮。

她在铜镜前整了整衣冠,转身往隆宗门上去,乾清宫前的露台和御路不是人人能走的,她图方便常钻老虎洞。那是三个宽绰的涵洞,专供宫内当差行走,一路上遇上好几位御前太监,见了她纷纷呵腰,“小佟总管大安了?”

她笑着说是,“万岁爷眼下忙不忙?”

伺候纸墨的太监说:“才批完折子,外头文书又进来了,正和几位章京说话儿,您要等会子了。”

她点点头,“那陆润呢?”

“陆掌印随侍,您打发人进去叫一声就出来的。”

她道好,提袍上了回廊。

皇帝在懋勤殿,她远远看了一眼,年轻帝王英姿勃发,举手投足一股子乾坤独断的气魄。她掖着两手站着,有时候也彷徨,其实如今的政局还算稳定,可他不容人,难免招人记恨。在一众朝廷要员的家宅外设暗哨就有用吗?该滋长的依旧在滋长,只是她已经看不清前路了,也许从容学士将嗣屈作四的时候起,就已经注定悲剧了。

那厢皇帝全神贯注,陆润却已经发现她了。她从热河回来容家即过定的消息也已经到了御前,这么做只会激怒皇帝,其实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向上觑了眼,悄声退出来,向她那里走过来。如今相见总有些尴尬,因为芥蒂已经起了,他的心思不变,她却渐渐疏离了。

有一瞬相对无言,最后还是他先开口,“皇上正办机务,你稍待片刻。”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半晌听他又问:“近来可好?”

他没有问她是不是痊愈,这点倒还不算虚伪。她嗯了声,“都好。”

她话少了,再不是以前热络亲近的样子,他难免遗憾。沉默下来,还是觉得应当提点她,“你和容实的事……圣躬震怒。怎么忽然就过定了呢?”

她说:“觉得时候到了,就应该定下来了。要不怎么样,真进宫当皇后?”她笑了笑,“你知道的,我不稀图那些名声,就想要个踏实过日子的男人,平起平坐的,见了他不必自称奴才。”

这是个朴实的愿望,谁也不愿意一辈子在丈夫面前低着头。虽然帝后也可以做到举案齐眉,但本质上呢?寻常夫妻拌嘴,至多不过和离。帝后关系恶化,大概除了囚禁冷宫和赐死,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她定亲,他也有些难过,心里空落落的,失去了什么似的。可他不像皇帝,不合心意便怒火滔天,他尊重她的决定,她能过得好,他就没什么奢望了。至于嫁给谁,都不重要,她高兴就行。

“皇上跟前留神,别顶撞他。”他说,“四月里令尊复旨,你还会有求于他。”

她明白,那位主子爷要的就是这个,把人一压到底,让你不得不屈服,届时好拿捏你。不过陆润能提点她,说明彼此之间的情义终还剩下一点。她面对他,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失望和怜悯并驾,憎恶和敬重齐驱。容实想从他手里拿遗旨,如果他交出来会是怎样的后果?宦官弄政,致使社稷不稳,他还能活命吗?

她抬眼看他,经历过一些事,愈发的纯粹自然。想起他和让玉的纠葛,她又感到尴尬,“那天大行皇帝接三,我都看见了,你和让玉……”

他面上平静无波,他是有意让她知道的,即便是以这样面目可憎的角色加入,他和佟家终还是有了牵绊,和她有了牵绊。

他以为她会生气,怨怪他糟践让玉,甚至让他远离她,可她没有。她垂头丧气说:“是我和阿玛把她坑进宫的,让她这么年轻就守寡,我心里过意不去。可是我救不了她,先帝给她晋了妃位,有祖制压着,她得一辈子困在这深宫里。”她落寞地望着他,“你扎根在紫禁城里,只有你能长久陪着她。我把她托付给你,请你替我看顾她,她太可怜了,才十八岁。”

有她这句话,他就是赴汤蹈火,也一定为她周全让玉。他颔首,“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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