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9)

秾华就灯看她,少女的皮肤光洁,踏上和亲路前开了脸,细小的绒发汗毛都清理干净,越发像美玉拂了尘,光鲜得直达人心。

“宫廷是个沉闷的地方,进去了就被困在四方城里。妹妹天质自然,同你在一起心里格外舒称。官家在前朝为国事繁忙,回了禁庭必定愿意松泛些,我若是他,怎么不选你?”她抿嘴浅笑,转而拍拍她的手道,“咱们都别猜了吧,宫中自有考量。官家仁孝,上面还有太后,咱们盘算得再好,终归要听人家的意思。”

持盈点头不迭,“阿姊说得很是,反正寸步留心总没有错。我一向大喇喇惯了,担心入宫后惹得太后和官家不快,阿姊要是察觉哪里不对,千万提点我。”

秾华与她周旋半天,说的都是无意义的场面话,也弄得口干舌燥。正想问她在不在这里用饭,她身边女官进来道了一福,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跳下官帽椅叹道:“叨扰了阿姊半天,我该回去了。这几天路上颠簸睡不好觉,叫医官开了方子,每日早晚都要喝上两碗,真是苦不堪言。明天咱们一同入宫,还有再见面的时候,今日就先告辞了。”她出门下台阶,回身挥了挥手,“阿姊留步,早些歇息,否则明天眼下有青影,就不好看喽。”

秾华含笑送别,看她出了垂花门才转回屋里。这时黄门络绎送食盒进来,金姑子搀她落座,低声道:“这位公主不简单,小小年纪这样会说话,长公主要小心,千万不可和她交心。”

她哦了声,“金姐姐怎么看出她不简单?”

金姑子拿巾栉擦了银箸递给她,“我们在宫中见的人多,单看容色就能猜出七八分。琴台公主眼神闪烁,不似长公主从容不迫。这种人太过活络,即便没有歪心思,也在坏与不坏的边缘,难有真心。”

秾华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拐着弯说我眼神足,盯人能盯出个窟窿来。”

几位女官闻言吃吃笑起来,弦儿绷得太紧了,难得有舒阔的时候。

她略用了几筷姜豉,叫人翻黄历来看,喃喃道:“从建安到这里走了五十七天,先生应该已经到了……”转头问佛哥,“有没有人来四方馆打听我?”

佛哥说没有,“公主在汴梁有旧相识?”

秾华道:“不是旧相识,是我在家中时的西席。他和我约好的,日后若是有人自称崔竹筳,想办法通报我。他有智,可以帮我大忙。”

佛哥道是,侍候她用罢了饭,早早歇下了。

第二天一早,四方会馆外人声鼎沸,宫内派遣的仪仗到了,各色宝扇、华盖乌泱泱排出去老远。秾华梳妆完毕出门,穿着绯绣衫的内侍架起云文步障送她上厌翟②。她掖起袖子登车,入帘那刻似有察觉,向远处楼宇眺望,勾片栏杆前有人背对朝阳站立,身后光华万千。她顿了下,那身形只消一眼就认出来,是崔竹筳。看来他早就到了,没有立刻来找她是出于谨慎,毕竟她刚到大钺,一言一行颇受瞩目。

原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只要他在,不论远近都让她觉得有了根底。她长出一口气,收回视线入车内,待坐定了扭头看,琴台公主的红纱步障也从馆门上出来了,两班卤簿一前一后相随着,浩荡往皇城而去。

见分晓的时候要到了,她正了身子端坐,拳头在大袖中用力握紧。今天或许能见到殷重元,可惜暂时不能奈他何。入宫闱不得带兵刃,要先安顿下来才好周旋得开。其实她心里急得很,最好立刻解决。但弑君于大庭广众下,大绥难逃干系。让后继之君以此为由起兵南下,高斐的御座还没焐热,仓促迎战怕能力不够。

她一时又感觉心慌,要让人消除戒心不容易,她入禁庭是充钺帝后宫的,宫中的女人哪个不是他掌中物?万一要御幸,她又怎么应对?

她压着领口,听见心在胸腔里跳得通通作响。其实见孃孃时她就已经想过,当时下了狠心,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又觉得一脚踏空了。她再有主张也是个年轻姑娘,前途是康庄还是遍布荆棘,她已经说不清了。

钺国的皇城同绥不一样,绥是建在山上,山峦高低,宫殿也随地势起伏。钺的不一样,平原广阔,工匠可以发挥无尽的想象。她们是邻国公主,进宫为后为妃,可走宣德门。秾华没见过这样壮丽的门禁,朱门缀金钉,门券幽深,甚至连屋顶的瓦片都是铜制镌龙凤天马。两国的国力从细微处便可窥出一斑,越是这样,越是醍醐灌顶,提醒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这宫掖里不容闪失,稍有行差踏错,恐怕没能接近殷重元就尸骨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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