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错(119)


“我的毓德宫里,有一棵西府海棠,每年开花的时候挂一根红绸,我母亲说,这样可以祈求月老给我一段好姻缘。后来母亲死了,我每每走过那棵树下,都要屏息凝神,想一想我将来的驸马是什么模样……高高的个子,很年轻。”她靠着他胸前洁白的中衣说,顿下来,抬头审视他,“和你不一样。我以为应该和我差不多年纪,少年夫妻,就像朋友,一起长大,感情可以更深一些。”
他有点不满,“你是变着方儿说我老?”
“其实也没有,不过儿子生得早些儿。你们祁人十三岁就得有通房,这毛病真坏!澜舟要学你,我算算……你三十二就该当祖父啦。”她轻轻笑,“到时候可以蓄胡子,那么老长的……我给你修剪,修得像五爷一样。”
她到底年少,有时候颇稚气。他眼前浮起一个画面来,清晨坐在滴水下,胸前围个围子,半仰着头等她举剪子过来,左一刀右一刀……怎么像花匠修剪花糙似的!
“老五那胡子不好看,出城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羊倌,和他的一模一样。”他嘴里说着,一手在她背上轻抚。她只穿寝衣,灵巧的肩胛,像两面香扇。他闭起眼睛,努力不去看她,然而她身上幽幽的荼芜却挡也挡不住,在他鼻尖萦绕。
他叹息:“你都嫌我老了,留了胡子更老态。等我五十岁吧,那时候你也四十出头了,咱们依旧很相配。”
“我四十二岁的时候,不知道成什么样了。ròu皮儿松了,长了褶子,眼睛也往下耷拉……我不想老,永远年轻多好!”她惆怅起来,真的感受到美人迟暮的无奈。
他的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她腰上,在那方寸之地徘徊兜转,“傻话,世上的人,哪个不会老?别怕,有我陪着你呢……”
她的嗓音飘忽,并没有接他的话茬,自言自语着:“你对一个人有情,这个人应当很幸运。你对一个人无情,那这个人的下场一定很凄惨……沙县令的夫人,据说死了。”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下,“你从哪里听来的?”
她说:“白天在灾民堆儿里走动,偶然听见的。从驿站回去就吊死了,是不是你的手笔?”
他睁开眼,牵了一下唇角,“怎见得是我?她男人犯了事,问罪杀头都有了,她自觉没了生路,殉节也未可知。”抬手在她颊上捏了一下,“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坏么?但凡死了人,必定和我相干?你说相信我,不过嘴上敷衍,我都知道。”
婉婉噎了一下,当时头一件想到的,的确是沙夫人遭了他的黑手。现在再一盘算,这个怀疑来得没道理,不能因为人家示了一回好,就把人杀了吧!
她缩缩脖儿道歉,“我失言了。”
他微笑,和她靠得更紧密一些,“不过你的话没说错,我爱谁,就对谁掏心挖肺。不管外头怎么折腾,在你跟前只是寻常丈夫。”
他气息融融地,心头火热,不知花了多大的力道才克制住自己。一个被窝里躺着,全拿来闲聊,实在可惜了的,但又不敢莽撞,头一次应当找个美丽的地方,要有花有月,绝不是在这简陋的驿站里。
只是难耐,连吻她都不敢,怕一点火星子就把人点燃了。她似乎根本不懂他的痛苦,至多有些害羞罢了,僵直躺着不太舒服,一条腿往前一伸,嵌进了他心窝里。
他震动了下,蹙起浓眉,“别乱动,仔细出事了。”
她被他夹住了,不好动弹,觑了他一眼,他鬓角有汗,表情不耐。她识相地归置好手脚,后来就不说话了,只听见他的气息在她头顶咻咻,她慢慢睡着了,他也追进了她梦里。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认识,会随时间推移不断加深,他在她心里,慢慢变成一个神通广大的角色,即便怀宁的粮仓被硕鼠运完了,他在很短的时间内也可以重新使之运转起来。老百姓吃了两顿饱饭,民心也逐渐安定了,见他经过跪地磕头,“王爷,您是活菩萨”……百姓只认那个让他们不挨饿的人。
他把一切布置好,就带她返回南京,来的时候走陆路,回去改走了水路。
一叶轻舟在山水间摇曳,婉婉有时候去找他,他点着一炉香,闲适地坐在窗下看书。见了她招招手,她在他对面跽坐下来,他把香案挪开,然后拍拍身侧的位置,请她坐过去,以便耳鬓厮磨。
婉婉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漂泊无主,哥哥虽然亲厚,但他们有他们要忙碌的事,她想见他们,不是随时能见着。比如大哥哥得病那阵子,太后不许后宫女眷去探望他,所以直到他驾崩,她也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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