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错(53)


她郁郁道:“外人算计我,我还好不往心里去,自己的哥哥也这样,我实在很难过。”她不想哭的,但是眼泪自己就流下来了。转过头在肩上蹭了蹭道,“我刚才在想,如果出降的途中能逃了多好,管他们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可我逃不掉,就像五七上回捉的大蝴蝶,拿针钉在抱柱上了,前胸后背破了洞,没有力气了。”
处境这么艰难,很多人都没法想象。世人眼里的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不足?可是人上人也有他们的辛酸和无奈,就算发现势头不对,碍于骄傲和自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听天由命。
南苑王回金陵去了,每隔十来天就有一封信,从不间断。婉婉坐在薰笼上逗弄松鼠,看见宫女托着信件呈到她面前,她接过来,随手就扔进炭盆里,吩咐以后不必回禀,处置了就是。所以后来有没有南苑王的消息她不知道,倒是铜环替她记着,一共接了五次,第六次差不多就是她出降的时候了。
宫里已经很久没有喜事,上回皇帝继位是在一番大变故后仓促完成的,即便称作喜事,也只是在前朝。婉婉的婚事不同,毕竟是肖铎亲手cao办,规格十分高,也应了皇帝早前的吩咐,“一切好看为上”。花了多少钱,她并不清楚,只知道自己陷进了一场混战,嫔妃们因为后宫无后,连谁给长公主开脸这种事,也争得面红耳赤。
张娘娘被废,如今最大的应当是贵妃,太后却并未指定贵妃,反嫌“旁人粗手笨脚的,伤了长公主”。大概知道婉婉和音楼交好,这回没有挑拣音楼是先帝才人出身,特许音楼进毓德宫,也算成全了她们最后的情义。
音楼为她扑上粉,棉线绞起来,绷成一个三角,细细在她脸颊滚过,她能听见寒毛断裂发出铮铮的声响。
音楼一直在问:“疼么?疼的话我轻一些。”
她是金枝玉叶,但这点痛还是忍得住的,坐在杌子上说不要紧。等她滚完了,脸上辣辣的,便埋在她膝头不肯起来了。
音楼知道她难过,自己先哭了,“你别这样,去了还能回来,等你想家了,捎信给厂臣,让他去接你。”
婉婉摇头,“我去了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么个大活人,也不怕南京那里生吃了我。就是舍不得你们,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逢,也许一辈子都不得见了。你在宫里,万事都小心些,还有厂臣……虽然现在如日方中,可是历辈执掌东厂的都没有好结局。”她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我是盼着你们平安的,但愿三十年后咱们都还在,那时候再办个大宴,好好醉一场。”
其实她腿里没力气,鼓了两回劲儿才站起来。站起来了就不能趴下,她咬着牙让人给她穿上翟衣,戴上博鬓,收拾齐全了入奉先殿拜别祖宗,向皇帝和太后辞行。
太后泪眼婆娑,整了整她的交领,又整整她的霞帔,说不出话来。
皇帝对她带着歉意,眼神闪躲着,总有些不敢看她。半晌才接了太监呈上来的如意,放进她手里,“吉时到了,别误了时辰。”
她出宫没有驸马迎接,更像是一场巡游。到了江南入公主府,届时驸马需跪迎,因为她代表的是整个皇室。她的婚礼冷冰冰,谈不上任何人情味,唯有宫眷们的一点眼泪,还可以潦作慰藉。
她把如意抱在怀里,玉质冰凉,钝钝的寒痛凿在骨头上,浑然不觉。金辇在内东门外等着,仪仗排得老长,今晚风有点大,红绸翻飞,在半空中哗哗作响。最后看一眼这紫禁城,她在这里长大,在这里送走了父母和大哥哥,终究自己也要离开,在留下的人看来,大概也和死了没多大差别。
狠狠心收回视线,她登上凤辇放下了帘子,四周密闭,像被关进了一方小小的印盒里一样。只看见檐角宫灯的光亮映照进来,深重的一层水红色,铺陈在她的蔽膝上。
銮仪移动起来,帝王家嫁娶有不鸣锣的规矩,御道两旁早有锦衣卫拉妥了路障,所以一路都是静悄悄的。
婉婉先前心里倒还有些波澜,坐进辇车后反而尘埃落定了。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分成两个阶段,闺阁里是前半截,出阁后就是后半截。她的前半截算是走完了,后半截从今天开始,可以让自己好好经营,也算是一个新的开端吧!
闭上眼睛,发髻间的珠翠在耳边叮当,脑袋有点沉,她怕弄乱了妆,手都不敢去扶额。下降要用的福船停在通州码头,走了很久,大约夜半时分才抵达。终于有人来打帘子了,她抬眼一看,竟是皇帝亲自送嫁,之前还打定主意不哭的,到这里就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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