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许诺(7)

山林中有夜枭啼叫,野狼哀嗥,它们的声音表明有外来者,祝融他们又追上来了。

畜生用力支撑起身子,抬头看向对面的山崖,如果他的胳膊没有被打伤。脚筋没有被烧断,这么宽的悬崖他可以轻易翻越,可如今他全身是伤,连再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逃不掉了。

几百年间,他跟随着兽群无数次奔逃,已经看多了猎人如何捕杀他的同伴。在一次次生死挣扎间,他学会了各种各样求生的技能,可再凶猛的老虎只要受了伤,就能被猎人擒获。

他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剧痛爬起来,四肢垂地。却只有一手一脚能真正用力,犹如受伤的狼一般匍匐着前进,走到了悬崖边。

他宁可从这个悬崖跳下去粉身碎骨,宁愿血ròu被母狼撕去养育小狼,也不愿毛皮被剥下。变成猎人地上的坐垫,头颅被割下,变成猎人屋子的装饰。

他仰头看向苍天,墨蓝的天上,一轮皎洁的圆月,当空而照。几百年间,他有无数同伴,死了一群又一群。丛林中,朝生暮死十分寻常,他从抢不到食物到今日统御山林。了无遗憾,可是这又是一个春天,让他狂躁困惑的春天……

夜枭的叫声更尖锐了,他闭上了眼睛,纵身跃下。

随着身体的快速坠落,呼呼的风声从耳畔刮过,犹如一曲死亡的丧歌。也许因为失去了视觉,嗅觉异样灵敏,也许因为对生命还有留恋,空气中的每一种气味都能清晰地辨别:满溢的芳香,那是糙木在开花繁衍;淡淡的腥甜,那是野兽为了哺育后代把猎物的尸体拖拽回巢穴;若有若无的奶香,那是才刚出生的小兽们的气味;还有一种陌生的味道无法辨认,顺着山风飘来,带着一点点清香、一点点暖意和一点点莫名的东西,让他的身体竟然焦躁发热。

他正困惑于山林里还有他无法辨认的气味,突然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传来,犹如银铃荡漾在春风中。他心头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居然抓住了树枝,几百年早已形成的本能,身体自然而然地迅速一缩、一翻,挂在树上。

山涧中,怪石嶙峋,有一条潺潺溪水流淌。随着两侧山势的忽窄忽宽,溪水一处流得湍急,一处流得缓慢。一个青衫少女从山涧外走来,一手提着绣鞋,一手提着裙裾。垫着脚尖,在溪流中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她一边跳一边笑。粼粼月光就在她雪白的足尖荡漾,轻盈若水精,空灵似花妖。

那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山涧两边的崖壁上全是灼灼盛开的桃花,溶溶月色下,似胭霞、似彩锦,美得如梦如幻。青衣少女显然也是爱上了这方景致,蹲在溪中的大石上掬了掬水,忽地站起来。拔下发簪,散开青丝,解开罗带,褪去衣衫,光着身子扑通一声跳进溪水。像条鱼儿一般,在水里嬉戏游玩,一时潜入水里,一时跃出水面,一时就躺在水面上。哼着歌谣休憩,任由那满山涧的桃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温柔地亲吻她的身体。

风中那股陌生的气息越发浓烈,一些莫名的东西让他的身体悸动、燥热、却又兴奋、喜悦。

夜枭的叫声越来越凄厉,祝融正循踪而来,畜生却恍恍惚惚。忘记了一切,眼前浑然天成的山涧月夜桃花图,犹如荒芜中的第一朵野花,大旱中的第一声春雷,让他心里一些陌生而熟悉的东西突然汹涌而出。

上百年来,每个春天,野兽们都会突然性情大变。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一对对野兽在一起,这个时候。即使和他最要好的伙伴也会对他龇牙怒嚎,警告他远离,毫不犹疑地离弃他。他不解、困惑,孤独地跑来跑去,四处查看。却越看越糊涂,他不明白那只漂亮神气的小鸟为什么站在自己精心搭建的巢前,张着彩色的尾巴,对另一只鸟低声下气地啼唱,邀请它住进自己搭建的巢;也不明白那只奸猾吝啬的红狐狸为什么会把自己冒死从村子里偷来的鸡送到另一只狐狸面前,一边不停地把鸡往前推,一边谄媚地又叫又跳,乞求它吃鸡;更不明白那条独来独往的白色老虎,为什么为了保护另一只老虎,就敢和几只大虎决斗,遍体鳞伤都不肯逃离。

孤寂、迷惑中,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就在前面的某个地方。一旦抓住他就会明白,明白它们为什么那么快乐,明白他自己是什么。明白春天的意义,明白自己为什么孤独,但无论他多么用力地探爪去抓,却总抓不住。

现在,他明白了,在这个生机盎然、万物滋生的春天,他就像山林中的无数野兽一样,看到一只母兽后,突然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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