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神记(7)

“竹密山斋冷,荷开水殿香。

山花临舞席,水影照歌c黄。”

这四行赵体遒劲朗逸,法度严谨。细看之下,偏又于圆转流美之中多了几分妩媚婀娜。

遐思中,一道阴影扫过来,他连忙回头,看见黎先生已经走到面前,板着脸道:“这字写得不错,是么?”

“……是。”

“这是你父亲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写的。”

又来了。子忻心里道。无论什么事情,黎先生都要拿子忻与慕容无风比较,趁机长篇大论地教导一番。你父亲是神童。你父亲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你父亲四岁学医,六岁开诊,十岁主堂,十五岁著书,十七岁名满天下。你父亲……

“啪”!习字的册子扔到面前,黎先生道:“这是你写的字,自个儿对着墙上的字好生想想,可还过意得去否?”

他垂首不语。

“下学之后,把你写的东西交你父亲看过,让他签字,明儿好生更正了交上来。再写得不像样,就罚你每个字抄五百遍。你可省得?”

“是。”

头几回老先生训他,他还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恨不得钻地三尺。后来训得多了,他要么点头称是,要么一声不吭。下了课,收拾书本,第一个离开。

……

这一年谷里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最后一场雪下毕,竟一连晴了整整十日,忽然间便已到了碧糙丛生、山花满目、莺啼燕啭、柳絮乱飞的时节。穿过花门,绕过一带短短的红栏,再从数百杆修竹中转出,他看见九曲桥上的小亭中有一道熟悉的白影。他心中一暖,匆匆赶过去,几乎被路旁一丛翠若欲滴的忍冬绊了一跤。

这是他冬日之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像往日一样,父亲喜欢静坐亭中望着湖水冥思。他背影依然消瘦,腰却挺着笔直,红炉中升起一道细细的茶烟,rǔ白色的,升到半空,被清风一搅,悠然地弥散开来,了无痕迹地渗入到远处的碧水青天。

“爹爹!”他的步子有些踉跄,细小的喊声在空旷的湖际显得格外零丁。而父亲却显然听到身背的动静,转过身来,道:“子忻。”

他眼中笑意温暖,看着儿子蹒跚吃力的步态,目中忽又隐现一丝忧郁:“不要急,慢些走。”

走到父亲身边,他扔开拐杖,一骨碌地爬到他的身上,挨着他坐了下来。慕容无风将他一抱,掂了掂重量,道:“嗯,几个月不见,你重了好几斤呢。”

“妈妈说我又长高了一寸。”

“腿还时时痛么?”

“不怎么痛。”

“唔,那就好。”慕容无风点点头。

子忻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

“说吧,又干了什么坏事?”慕容无风摸着儿子的脑袋,缓缓地道。

心虚地摸出那本揉得皱皱巴巴的小册子,子忻道:“我的习字薄,黎先生要您过目签字。”

父亲正在批医案,笔砚就在旁边。看他接过小册子,子忻的心怦怦乱跳,不知不觉已满脸通红。

慕容无风将册子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在最后一页写上“已阅,慕容无风。”六个字。然后将册子还给他:“拿去罢。”

见父亲不置一辞,他愈发惶惑,咬着嘴唇,思量半晌,磨磨蹭蹭地道:“爹爹……我……我写不好字。”

慕容无风淡淡道:“不着急。”

“我的算术……也不好。”

“不着急。”

“要背的书,我老记不住。”

“不着急。”

在父亲身上扭怩半晌,他抬眼远望,湖岸垂柳下的糙丛中,高高低低长满了蒲公英,便问:“爹爹,为什么那些蒲公英有的高有的低?”

在子忻幼小的记忆中,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父亲的。

果然,慕容无风笑了笑,道:“蒲公英一定要长得高过它周围的糙,风才能将它的种子吹到别处。周围的糙长短不一,蒲公英自然也就高低不同了。”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你将来长大了,也要像蒲公英一样,得想法子高过周围的糙才行。”

他嘻嘻地笑了起来,觉得很有趣,问道:“爹爹,那谁是我的糙呀?”

慕容无风微微一笑:“我。”

六岁的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习惯性地啃起了指甲。

“不要啃指甲。”慕容无风把手指从儿子的嘴里拿开。过了一会儿功夫,子忻复又啃了起来。这婴儿期的习性,他怎么也改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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