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神记(83)

“是啊,”他的神情原本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目光中却忽然有了一丝暖意,“不过我父亲不是这样,至少不那么明显。”

苏风沂听罢,心微微一动。

——子忻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父亲,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孤儿。

“你父亲也习医?”

他点点头,神色黯然:“他病了很多年,身子一直不好。”

苏风沂本想继续问他父亲是否健在,家中可还有别的亲人,见他目中已有伤心之色,连忙打住。笑道:“你一定也让他试了不少方子。”

他的回答很奇怪:“我猜他从不试我的方子。——觉得它们有一半不可信,另一半则干脆是异想天开。”

仿佛找到了同党,苏风沂一阵唏嘘:“我爹爹也是这样。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相信。其实他只是不肯相信自己会错,更懒得同我理论。……从小到大,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放肆’。”

“可是,你做古董,是谁教你入行的?”子忻问道。

苏风沂道:“我妈妈原本是我爹爹书房里的丫环,后来便成了他的人。自从有了我,她担心我在这个大家子里难以立足,便每日留心我爹所读的书目。他每读完一本她都会从书房里偷出来,悄悄抄写一份留在一个箱子里。她教我认字、读书,从小就让我到爹爹的古董店里和师傅伙计们混在一起。渐渐地,我的c黄底下堆满了她抄的书。我十二岁那一年她得病去世了,临死之前,我求爹爹去看她一眼,他没答应,说是有个重要的应酬。我所知道的东西都是偷偷学来的。——不少家学是传媳不传女,而我爹爹连儿媳也不相信。苏家的规矩是传子不传媳,更不传女……”

她从不愿意谈自己的家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说了这么多。她的嗓音很平静,好象这一切已是陈年往事。可说话的时候,她的左手一直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只大手握住了那只发抖的手,握得很紧。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地道:

“风沂,你是个可爱且有学问的女孩子。很多人都没你懂得多,包括我在内。”

她很高兴,想笑,眼中却满是泪水。他放下手杖,坐到她身边。她靠进他的怀里,听见他稳定的心跳。他的心跳让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受了委屈,母亲便是这样将她揽在怀里,心跳便是无言的抚慰。她愿意永远生活在这颗心脏的旁边,永远听见它的跳动,就仿佛那她自己的心脏一般。

子忻抚着她的肩,继续道:“别这么伤心。看你如今已成了古董行家,便是离了父母也能生存,你妈妈在天之灵应当放心了。”

她破涕而笑:“什么古董行家?离这头衔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那一刻他一直低着头。她便扬起脸,用额头轻轻摩挲他的脸颊。雨水和汗水从他的额上滑落,和她的泪水混在一处,流到嘴边,有一股淡淡的咸味。两人默默无言,相拥而坐。

一道闪电划过山谷,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大。

“要打雷了。”他突然道,一只手不知不觉紧紧地抓住了她,好像生怕她会溜走。

“你怕打雷?”她眯眼一笑。

“是的,”他目中郁色忽现,“我怕打雷。”

“有我在,没事。”她拍了拍他的背。说罢拾起药筐,拉着他的手,指着不远处的山腰道:“瞧,那里有个小庙,咱们去避避雨。衣裳都湿了呢!”

他猛然抬起头,远处天空沉云密布,当中涌动着一团漩涡状的云雾。没有雷声,云层中只有频频的闪电,照得天际一片澄红。他忽然觉得此景似曾相识,不禁有些迟疑,没有起身。苏风沂却已将手杖交到他的手中,将他拉了起来:“快些走,只怕要下暴雨了。”

两人在雨中跋涉,从一条小径爬到山腰,冲进庙中。

那只是一个废弃多年的山寺,后墙已颓了一个大洞。一块巨石横卧在墙中,仿佛是被百年前的山洪冲下来的。平滑的石面上有一排水滴而成的小坑,雨水正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水花四溅,发出幽然轻快的声响。

苏风沂将地上的枯枝聚拢,掏出火折,燃起一小团火。两个人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架在火边轻轻烘烤。见门边的泥fèng里长着三朵金黄的雏菊,苏风沂忙摘到手中,笑嘻嘻地拿到子忻眼前:“这雏菊便是我最喜欢的花儿,不知是否也能入药?”

他怔怔地盯着鼻尖前的三朵毛茸茸的花蕊,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尴尬。然后他的脸色突然苍白,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靠,将身子靠在墙上,呼吸越来越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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