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阙系列:帝王业(220)

王者手中长剑虽可裂土分疆,却割不断大漠子民对故土的眷恋,割不断千年流淌下来的血脉之系。

宁朔城外的那个傍晚,我曾与萧綦驰马塞外,极目四野,望见突厥牧民帐中升起的炊烟。时隔多年,我仍记得他当日的话——“胡汉两族本是唇齿之依,数百年间你征我伐,无论谁家胜负,总是苍生受累。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脉相融,礼俗相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为亲睦之族,方能止杀于根本。”

彼时,我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宏远的空想。

他却终于做到了。

和靖长公主蒙先帝赐嫁突厥,却因两国一战绝裂,势成水火,直至突厥战败归降,也未能举行大婚,空领了赐婚圣旨,却未能成为突厥的王后。

伶仃红颜,无处归依,何处都不是故乡。

遵照盟约,贺兰箴赐予和靖长公主狼牙王杖,敕封昆都女王之名。

从此后,天朝的和靖长公主成为突厥人的昆都女王,从此一头遥望南方故乡,一头守护北方的子民。

昆都,即突厥语“守护神”之意。犹记京都细雨下,那个眉目如烟的女子,最后一次驻足回望故乡……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苍茫乱世,多少女子的一生也随之浮沉辗转。比起那些零落红颜,采薇已算是幸运之至。

昆都女王以守护之名留在了昔日南突厥的王城,改城名为昆都城。雄浑古老的昆都城,静卧在宁朔以北,漠北以南的广袤大地中央,统摄七族聚居的三郡四城,与南北相呼应。以女王为神赐的主宰,代替天神守护子民,永世归附天朝。

在神权的背后,是手握三十万重兵的江夏王,以天朝上国之尊,行镇抚理政之职,成为北方大地真正的主宰。

命运终究成全了顾采薇,或者应当说,是萧綦成全了王夙,成全了我的家族。

萧綦班师回朝平叛之际,以三十万大军相托付,将哥哥留在了北境,永为后盾。

从此后,金风细雨的京都再没有那个倜傥多情的贵公子,天高云淡的塞外长空,却升起了一只展翅翱翔,搏击风云的苍鹰。

从前的顾采薇,宁愿远嫁突厥,也不肯咽下那一口意气。

从前的哥哥,明知错失所爱,也不肯伸出手去挽回。

离乱,却改变了一切。

一同经历过了生死离乱,两个同样固执的人,终于挣脱前尘,换来重生,换来与彼此的相守。

只是,他们为之付出的代价,却是一生相守不相亲。

他们可以朝夕相对,却永无结缡之缘——昆都女王代行神圣庇佑之职,按照突厥人的礼法,必须在神前立誓,以处子终老,永世侍奉神前,以此获得神灵赦免,免去赐嫁之名,还她洁净之身。

自那一刻擦肩而过,命中便已注定,她终究做不成他的妻子。

但至少,他们还有漫漫的时光,可以陪伴彼此左右,可以并驾驰骋在广袤自由的塞外,可以相伴一同老去……这样,已经足够。

或许,而哥哥应当感激贺兰箴的南侵,挽回了他与顾采薇本已无望的因缘;

贺兰箴应感激宋怀恩的叛乱,给予了他和族人最后的生机;

子澹也应感激宋怀恩的逼宫,助得他趁乱逃离宫禁,重获自由。

我却应当感激贺兰箴当年的劫持,没有他,便不会促成我与萧綦的重逢。

——这世间事,兜兜转转,恩恩怨怨,谁又说得清。

建德二年,五月初九。

豫章王萧綦郊祀祭天,于太和殿登基即位,册立豫章王妃王氏为皇后,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六月,萧綦颁旨,废黜六宫御制,自皇后以下,不设嫔御。

太初元年七月,册立皇长子允朔为太子。

废黜六宫之举震动朝野,撼动了历朝皇统。

前朝外戚最鼎盛的时期,也不曾有哪一位皇后能盛宠至此。

自姬周以来,历代君王均依从周礼,采秦汉旧仪。

萧綦登基之始,即下诏革除前朝宫禁六弊,裁夺冗杂庞大的宫廷用度,重置内宫品阶。随后颁诏,“废六宫,虚嫔妾,不设三妃,唯皇后正位。”

在天下人看来,萧綦待我,已远远超出帝王对后妃的恩宠。他恨不能将半壁江山予我,将永世的显赫给予我的家族,将帝位早早允诺给我的儿子。

假如没有开国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谏官斥为妖后。

含章殿上,微风送凉,水晶帘外虽是七月流火,夏日却仍炎炎如炽。

“微臣斗胆,伏乞皇后恕罪,臣万万不能照此记述。”殿前伏案记述的史官,第三次搁下了笔,倔犟的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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