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208)

  我猜测她并未想废公主,只是想要对她有所警告,但这不吝于给她们本来胶着的关系雪上加霜,“公主性情激烈,你不该这样刺激她。朝中大臣也不会允许你废弃太女改立宗室。”

  “我并非吓唬她。”她一语令我心惊,“她容不下你,与其日后我躺在昭陵中后悔,不如今日就提早为你安排好。”

  我大骇,她的话让我不由自主的颤抖,我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无法组织任何言语,心如锥刺。

  殿前内侍入内的脚步声打断了我慌乱的思绪,他呈上一卷纸,回禀道,“这是长春宫刚送来过的,殿下今日写的诗作,请陛下一览。”

  她挥手令内侍退下。展开那卷纸,须臾她的手开始发抖,双唇轻颤,她愤怒的将纸团成一团,用尽力气掷于地下。

  我拾起那团纸,打开它,映入眼的是一首并不陌生的五言诗: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首黄瓜台辞,相传是章怀太子李贤所作。以种瓜摘瓜作比喻,以期生母武则天能够重视母子之情,不再残害自己的骨肉。

  “她竟敢拿我比武氏,我可有残害过自己的子女?”她的愤怒听上去像是发自胸腔的悲鸣。

  她召来殿前内侍,吩咐道,“去长春宫,传我的话问她,为人子女忤逆母亲,安有半分孝心可言?为人臣子,诋毁君上,安有半分人臣之心?不孝不臣,何以为人?”

  内侍领命,慌乱中瞥着我的面色,得不到任何回应后,才惶恐的退去了。

  我走到她身边轻抚着她起伏的背,那两片薄如蝉翼的消瘦脊骨让我心下生凉,“我扶你回去休息罢,你需要养养精神。”

  她默默的点着头,之后任由我将她搀扶起,送回寝殿中。我看着她似沉沉睡去,才起身回到西暖阁,准备替她批完余下的奏疏。

  外面一阵秋风起,有沙沙的落叶声,天色凝暗,似有一场秋雨将至。明晨起,又会是凄凉一片秋声。

  “母亲!我要见母亲!”公主的呼喊声自殿外传来,夹在如豆般的雨声里,分外凄厉,“你说我没有人子之孝,人臣之礼。可是周元承呢?你被他迷惑至斯,连亲生的女儿都想要罢黜,要我怎能不心寒?母亲,你不能留着这个阉人,他会害你一世英明尽毁,让你万世为后人诟病……”

  这一声声的话语似秋风无情,抽打在我心上,句句宛如利刃。

  “你为他已杀了外祖,毁了父亲,现在他连我都不放过了,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屠尽你的亲人么?昔年张易之,张昌宗为武后宠,专权跋扈,太子李显长子李重润私下议论二张,张易之便怂恿武后将其处死,如今这男宠之祸又要再度倾覆李氏家族了么?母亲,你清醒的看看,朝堂之上有多少人要你将这个阉人处死,你可以杀了这些人,可是你杀不尽天下人。”

  雨声更密了,我站起来,膝盖传来的阵阵痛楚让我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我走出暖阁,示意内侍打开殿门。

  羊角宫灯照得殿前透亮清晰,公主只身站立在潇潇秋雨里,昂首怒视我。

  “又是你!母亲呢?她为什么不见我?还是她要你来告诉我,她要为了你,杀了我?”

  我站在廊下看着雨水如帘,从屋檐处流淌下来汇聚在殿前阶壁上,灯光点点映在水波中心,发出一抹不带温度的光晕,如同此际的天地,此刻的心绪,孤寒凄迷。

  “公主回去罢,陛下已休息了。”我说,然后对她许下一个她想要的承诺,无论她信与不信,“陛下不是武后,臣也不是张氏兄弟。公主尽可放心,陛下从来没有动过易储的念头。”

  她忖度着我的话,继而扬首看着我,似一只骄傲的孔雀,“周元承,无论你是与不是,这个名声已经担定了。只要你在母亲身边一天,这样的传闻就永远不会停止。而你也一定不会善终。我会等着看,看你如何身死,死后为万世所唾弃。”

  说完,她霍然转身,几近飞奔而去。

  我默然站立了一阵,直待她跑远,才缓缓前行,走到那漫天风雨里。

  腿上持续不断的疼痛已令人麻木,尚不及满身满心的疲惫来的锐利,灰蒙蒙的雨雾里,我恍惚看到一片秀丽山峦,一湖凝碧春水,她依稀仿佛的身影独立于苍茫烟水间。

  那是她对我说过的誓言,江南也好,踏遍万里河山也好,寻一处桃源安身立命也好……这些都是当日她亲口许诺,可惜她是一个帝王,这些于她,都是向往而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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