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220)

  我咽下嘴边的话,对他真诚微笑,并郑重的颌首。二十年来的信任和感情,可谓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然而,那不可知的未来和既定的命途,终让我们,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王玥走后,萧瑟的秋意令我更加消沉,但心里还是放不下她的事,我决定去御马监一趟,也许近日有从京里回来的人,可以带给我,关于她的消息。

  白玉找了车夫来陪我一道,近年由于腿疾,我已无法骑马,也绝少出门,踏出那方寸天地,看到红尘阡陌里的寻常烟火,竟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去的正凑巧,有刚从宫里调任到南京的内臣,三三两两的围在御马监中闲谈。看到我时,内中有不少人都一愣,随即面色各异,我直觉他们适才闲谈的话题,一定与她有关。

  很快便有好事者上来与我攀谈,然后告诉我,宫里有大半年都为陛下的身体忙的一团乱,一场风寒之后断断续续竟是没好起来,且听说她拒绝太医问诊,只让那个叫玄方的道士在内闱伺候,吃了丹药时好时不好,偏她就是信赖那道士,近日又嫌宫里人多吵的慌,搬去了西苑,自然也带着玄方一同前往……

  我顾不得他们一边说,一边窥探着我的表情,也不想亦无能力再做掩饰,我知道自己面白如纸,摇摇欲坠,心里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和清晰,我要回去,我要见到她……

  可是无诏,外埠内臣不得擅离值守,更不得随意入京,除非我的上峰派我回去。

  我于是去求御马监掌印。他看着我十分为难的说,“不是我不让你回去,可是你情况不同,让你闲居南京,又无事可管,回去述职也没个名目啊。元承,依我说算了罢,如今京里是太女殿下掌权,你贸贸然回去……太女必然不会高兴。”

  言尽于此,我不能再给别人徒惹麻烦。一路惴惴不安,我的失魂落魄终于让白玉无忍无可忍,她扶着我,清晰明确的道,“你就写个折子给她,请求回京里治病,我不信她就能驳回。”

  我茫然的转顾她,她再叹,摆首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的确没有试过,何况她曾叮嘱过我的,要我提醒她,召我回去。

  我对白玉道谢,突然像生出了几分力气似的,一径向画堂快步行去,身后隐约传来她的声音,若真不成,也该死心了罢……

  一蹴而就,然后我快速的封好奏折,托白玉送出去,但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们说现如今是太女监国,那么这奏折一定是她批阅了。她看到我请旨回去,一定不会答允。

  我心乱如麻,第一次觉得自己简直无用到了极致,我痛恨自己长久以来的忍耐,那些成全,那些礼教,那些规矩……到头来只是让我们把彼此的年华熬成痛彻心扉的鸩酒,眼睁睁看着对方饮下却无可奈何。

  我毫不犹豫的写了呈给太女的奏折,言辞恳切,态度谦卑,字里行间只恭敬求恳她能让我回去,哪怕只待一天。

  之后便是数着日子的等待,我渐觉白日时光太长,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去大门处张望,看那传旨的中官有没有飞马前来,又或者有送邸报的中使,至少那上面也该有关于她的只字片语。

  青鬃马奔逸的蹄声,每一记都踏在了我的心上,几乎令我神魂俱碎。然而望眼欲穿之后便是失望而归,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我,那高亢急促的马嘶声,只不过是南京城中的五陵年少为比拼富贵而开的轻松玩笑。

  天授二十二年,在我的等待中结束了。元月里,南京城一片喜气洋洋,让人足不出户亦可以感受到万家烟火的温暖。

  正月里,十二监历来有自己庆贺新春的宴席,往年我从不到场,今年在白玉的劝说和鼓励下,我终于还是换了她特意为我做的新装,去赴御马监的新年宴。

  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旧衣服,我穿着已显得有些宽大了。

  宴席自然是推杯换盏,喧哗热闹。除了开头有人起身说着恭祝陛下万年,太女千岁的吉祥话,之后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行酒令声。

  外面起风了,今夜应该会飘雪。我如今已不需看云去识天气,只需要感知自己腿上的痛楚程度,便可预知明日的风雨。

  有人开始谈及近来京中的新文,说道如今皇城内最得意的内臣是孙泽淳,太女殿下不日就会将虚位了数年的司礼监掌印之位交给他。

  于是又有人开始偷觑着我的脸色,也有人堂皇得盯着我看。我面无表情,垂首喝着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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